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趁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六艇鞑子兵来,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尚有天地会众八人,郑克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娘,齐儿,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个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齐乐道:“双儿,咱们也下去冲杀一阵。”齐乐虽未喊上阿珂,但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郑克塽道:“我也去!”眼见齐乐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后奔下。郑克塽只奔得几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属下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罢!”阿珂不应,紧随在齐乐身后。
齐乐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数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几样宝贝和高手敌对,固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杀气腾腾。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锡范和风际中却将众兵将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围住。施琅钢刀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已和施琅的钢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咽喉,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什么话好说?”陈近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径吗?”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这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踢去。陈近南长剑竖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倘若踢到,便是将自己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后跃出,待得站起,陈近南的剑尖又已指在他喉头。
施琅心头一凉,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这句话问出来,却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陈近南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
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那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施琅脑袋一挺,大声道:“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将,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能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了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糊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郑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郑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塽冷笑道:“等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
这一剑却是郑克塽在他背后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万万料不到站在背后的郑克塽竟会陡施毒手。左近的齐乐心急如焚,她知郑克塽会害陈近南,但也知他必会在崖上不下来,只要他不来陈近南便无忧,是以放心随陈近南在下厮杀,也不知郑克塽何时下来的,他忽然出手,齐乐又悔又惊,忙赶过去。
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极力主张立嫡孙克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陈近南一向对郑经忠心耿耿,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塽性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
冯锡范正要追赶施琅,只见齐乐挺匕首向郑克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声,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齐乐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齐乐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夹攻。齐乐爬起身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拼命!”向郑克塽冲去。
郑克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齐乐后脑。他武功远较齐乐高明,这一剑颇为巧妙,眼见齐乐难以避过,忽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却是阿珂。她叫道:“你别伤她!”跟着两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啪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齐乐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即伸掌往齐乐头顶拍落。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齐乐已失师傅,哪还能看着双儿也涉险,故意应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伸左臂抱起郑克塽,向着齐乐追来。他虽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比齐乐快了几分。齐乐回头一看,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发出暗器,多半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只得斜身急闪,使上了“神行百变”,逃了开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去。后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齐乐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塽,身法究竟不甚灵便,一时追她不上。追逐得一阵,齐乐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
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齐乐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她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齐乐大叫:“老婆帮忙啊,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她逃向悬崖顶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刷的一刀,拦腰疾砍。
冯锡范先前听见齐乐大呼小叫,只道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飞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齐乐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一掀,嗤嗤声响,一蓬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塽身上。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如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钢针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两人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齐乐等人先后赶到,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齐乐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齐儿,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齐乐只叫:“师傅,师傅!”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满胸臆,说道:“师傅,我对你不住,平时总觉得你迂腐固执,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也一点儿也没学,但那不是不想学,而是……”
陈近南打断她,微笑道“你只要现在这般,做好人,师傅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齐乐越听越难过,咬牙切齿地道:“郑克塽这恶贼害你,呜呜,师傅,呜呜,我已制住了他,一定替你报仇,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齐儿,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脸色大为焦虑,又道,“齐儿,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齐乐只得道:“好,师傅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地道:“齐儿,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齐乐抱着他身子,大叫:“师傅,师傅!”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苏荃等一直站在她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齐乐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苏荃轻抚她肩头,柔声道:“齐乐,你师傅过去了。”齐乐哭道:“师傅死了,死了!”她在这世界无一亲人,内心深处,早已视陈近南亦师亦父,此刻师傅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苏荃要岔开她的悲哀之情,说道:“害死你师傅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