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又重新启动,顶灯亮起来,滴滴答答的信号声相继响起。
全程无话,只有窗外的车流喧嚣。商业区的广告牌上按着格式变换的灯光色彩,迅速让人产生了视觉疲劳;新铺了一次又一次的柏油马路,使车轮掠过时显得轻快无声;路中间的灌木丛隔离带,叶子均落得光秃秃的,只留些细瘦的残枝飘摇。
刹车後,并没有马上听见「到了」之类的话,甘蓝也不知道白芷在想什麽、看哪里,因为她没有勇气将头向左偏离甚至一个度数。她一直保持着弯腰屈腿的姿势,手揣在上衣包内,膝关节的尖尖棱角在裤子上顶出。
又等了片刻,甘蓝选择了开口说话:
「对不起…我先前的话没有一丁点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我有很多……不争气的担心,但是不知道怎麽才能不让你误会。但我要说的是,也许比起不相信你,我更不相信的,是我自己。我很喜欢你的…很喜欢,因此也很能理解,你瞧不起我…这样窝囊。」
她从口袋里拿出先前一直紧握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仪表板上,开门下了车。
白芷想过要去抓她的手腕,可在看见她放下的东西後,停住了动作。
甘蓝把钥匙还给了她。
厨师帽的钥匙扣被倒置着,只露出了冷冷的金属背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几天前开始,甘蓝就突然将上班时间提前了,每天六点天不亮就到厨房做清洁。後来犄角旮旯都给她擦得鋥亮,她就架上笼屉,蒸上馒头、花卷儿、包子,甚至再炸上一筐油条,把卷帘门一拉,坐在街边摆摊卖起早点来了。
就这样还怕手里闲着,第三天她又煮上了一大锅豆浆,倒在保温桶里,一碗一碗地卖。生意倒还真不错,早起的人群如高中生、报亭老板和换班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在她的「临时摊点」光顾。有几个环卫工扫完街来吃饭,她二话不说就去店里摆好了桌椅,请他们歇息着吃,分文不取。
坐下来听穷苦人的静静叙述,才能体会到社会中大多数人平凡的生活态度——没有电视剧里被赞助商用几万块的皮草包装起来的男女主角,也没有泯灭人性的歌功颂德。真正的老百姓是朴实的,但也同时拥有五彩的经历。这之间的区别,就好比大自然中成於天道的斑斓,和食物色素里取於人为的色彩。
这之中有灰黑色的现实:
「我的女儿也跟你差不多大,在荷花池批发市场给人打工,想在城里留下来,难啊!」
「我孙女在城里上小学,每学期那笔借读费压得我们上上下下都喘不过气来。」
也有带着橘色暖意的友情:
「前段时间嗓子不舒服,在医院看了开了单子,一看那个价钱,根本不敢去取药。」
「你不早说,我有些金银花啊夏枯草那些,明天抓些来给你泡水喝!」
更有迎着朝霞升起的苦中作乐:
「今天有太阳,中午吃了盒饭可以蹲在路边晒一晒了!」
有一个工人的手上龟裂出许多口子,来找甘蓝讨些猪油来擦。甘蓝看了一眼他千疮百孔的手,先找了温水来给他洗净,又去便利店买了创可贴和几盒百雀羚,分发到他们手中。
最年长的阿姨对甘蓝说,她每天在佛门面前做善事,菩萨会视她如童子,生生世世福寿安康的。
甘蓝不知道这是哪本佛经上说的,听得也悬悬乎乎,要知道咱这文殊院里供奉的文殊菩萨,只有一头狮子当坐骑啊,没听说有童子来着。
当她看着几人拿起器具离开的背影,才知道人心可以很大,能承载的事情亦很多。这两天她少睡眠,将黑暗品味得多了,才更深刻地领悟到了曙光的亮丽。
送走早上最後一批客人,甘凌云在一旁帮着擦桌子,他这些年来在监狱里也习惯了早起,因此这几天虽然诧异於甘蓝的异常,却也乐意来给她打下手,毕竟这又多了一个交流的机会。而更让他欣喜的是,甘蓝最近开始鼓励他去学习当下的新东西、见见老友,以便重新回到这个社会中来。比如昨天,甘蓝就拿了一本交通道路法规来给他看,让他先学习学习理论,过完年去学个驾驶。
他侧头去瞄甘蓝忙碌的身影,觉得这孩子越看越亲了。
「师姐,你以为你是条流水线啊,从一大早到现在,你干了多少活儿了?」
清晨,袁随和「烧白」踏进厨房的时候,都被这窗明几净的景象惊呆了。
「哎哟诶,今儿这包子都有豆沙馅儿的了!」袁随拿起一个卖剩下的咬了一口,「你是不知道,刚刚路过隔壁包子铺,那老钱恨了我一眼,准是生意被你抢光了。」
「烧白」扯扯袁随的衣服,朝低头不语的甘蓝努努嘴,对他摇头使眼色。
「你别开师姐的玩笑了,她肯定是遇上事儿了。」悄悄把袁随拉到院子里,「烧白」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着,「我猜肯定是因为比赛紧张了。」
袁随不屑地盯他一眼,伸出小指去抠被热气吹得发痒的耳朵。
「看你呆里呆气没见过世面那样儿,晓得啥呀你,师姐这是典型的受了情伤,就跟那杨过似的,指不定比赛的时候就爆发了,做出一道黯然销魂菜!」
「可是你怎麽知道?师姐她从来没说过自己谈恋爱的事啊?」
袁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烧白」脑袋一下,咬牙说:「简直笨得能拉牛屎!就你这悟性,八辈子也别想找到女朋友,你老吴家咋办哟!」
金师傅恰好进了院子来,听见袁随这後半句话,还以为他在给「烧白」讲什麽荤段子,气得一把拎起他就往厨房拖。
「你少把『烧白』给老子带坏了!」
见甘蓝像根瘪茄子似的在厨房里坐着,金师傅的猜测其实和袁随一样。昨天他拜托了老伴儿去和甘蓝谈心,顺便打探打探内情,可老伴儿却失败而归,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金师傅轻咳了一声,注意到甘蓝仍没多大反应,便出声问道:
「是明天走吧?几点的飞机?」
大概用了十几秒才晃过神来,甘蓝答说:「是明天,九点的飞机。」
「我开车送你。」
袁随一听到金师傅说开车,浑身上下连脚趾头都来了劲:「我拿驾照都好久了,我去送吧师傅!」
金师傅理都不想理他:「让你这种黄师傅开车上机场高速,想都别想!」
「不用了师父,我行李少,早点起床去坐机场大巴就行了。」
少有的,甘蓝没和金师傅一起挤兑袁随的驾驶技术,只是轻声婉拒了。
「咳…那个…小袁师傅,」甘凌云在门口招呼着袁随,又指着手里的手机说:「你能不能来再教教我这个?」
「您还不会照相啊?等着啊,我就来。」袁随答得爽快。
甘凌云把袁随拉到店堂的角落,刺探最高机密似的问道:
「你觉得甘蓝是跟她对象翻脸了?」
知道他原来是另有所问,袁随也把音量拉下来,大谈特谈了自己的见解。
「凭什麽,甘蓝哪里配不上他了,是谁,我找他去!」
「可别!」袁随惊地按住甘凌云的肩,「现在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呢,再说,现在谈恋爱谁不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可不兴让老爹帮着挥拳头!」
第二天甘蓝起了大早,只带了一个背包和一件随身行李箱就出发了。
在市中心等机场大巴的人不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花几十上百块去坐出租车的。
清晨车流畅通,几十分钟後就到了双流机场,播报着各个航班到达和起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国内航班的柜台前永远挤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过年前则更甚。不管是正要出发的、亦或是刚刚到达的旅客们,行李箱上多多少少都搭着栓着一些土特产盒子。而来往的人潮中,总是有被大人们牵着、咧着嘴不高兴的孩子们,他们一是惶惧无措,二是实在百无聊赖,因此只有用哭声宣泄情感。
甘蓝坐着电梯往二楼国际出发走去,看着一楼大厅内的场景,觉得这里俨然像个火车站嘛。
而国际出发这里,虽说也没有太多空位,但不至於像楼下那样寸步难行。她找到电视台的汇合处,由组织人带着一起去柜台前排队换票。
「唉,G航,看来多半又是小飞机了!」
说这话的人,是这次去参加比赛的厨师里,资历最深的赵师傅。看来他国际比赛的经验十分丰富,至少也是个经常坐飞机的角色。
赵师傅的女儿是他的随行,十八、九岁的年纪,看来是第一次出行远游,蹦蹦跳跳地,一点不犯困。
「你也是跟着来看比赛,顺便旅游的吗?」
登机口外的休息区里,赵新语一眼就发现了和她年龄相近的甘蓝。
「嗯?」甘蓝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未经世事的眼,「哦…对啊。」
赵新语马上开了话匣子,问甘蓝都坐过几次飞机,又去过那些地方、吃过什麽当地小吃。
「你也是跟你爸来的麽?他人呢?」
「嗯,他去卫生间了。」
上飞机入座後,赵新语和同行的人换了位子,坐在了甘蓝旁边。
「呼……」赵新语夸张地长出一口气,「只要离我爸远点,立刻就闻到了自由的空气。」
「自由?你得被捆在这椅子上整整五个小时。」甘蓝扣上安全带,在座椅上动了动,已经觉得姿势受罪了。
起飞後,乘客们睡觉的睡觉,看电影的看电影,甘蓝翻了几页书,自然是读不进去。
飞机一出四川盆地,就是万里无垠的蓝天,甘蓝觉得自己像一条栽进啤酒杯里的鱼,好容易蹦出了顶端厚厚的泡沫。
空姐推着餐车出来,左右不停地问着:「请问您要鸡肉面还是牛肉饭?」
前几排的乘客都随意选择了一样,唯独到了他们这一排时,除了赵新语要了餐盘、甘蓝取了一盒水果外,其他人的反应,或是一句「不用了,谢谢」,或是乾脆闭眼不语。
空姐自然不知道,面前的人们是齐刷刷的职业厨师,又礼貌地问了句:
「请问真的不用餐吗?」
换来的是一双双鄙夷嫌弃的眼神,潜台词是:
「食物被糟蹋得可以啊。」、「就你那饲料,让我吃?」、「快消失吧,甭问了。」
终於煎熬到了飞行的最後几十分钟,空姐再度提出了收起小桌板和升直座椅的残酷要求。
虽然离降落还有一段时间,甘蓝却已经感受到了蒸腾的热浪袭来,高中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说「赤道附近,热带雨林气候,常年高温多雨」的情景突然如在眼前。
新加坡樟宜机场。
甘蓝必须要说,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座机场。
占地宽广、装修新颖,这些都是现代机场基本能够具有的特点,但是这座机场的装潢多了一点:亲近自然。
随处可见碧绿繁茂的植物群,甚至於坐电梯时,伸手就能触及一片光滑油亮的叶。
华人文化亦是浓厚,「喜迎新春」、「恭贺羊年」等字样也都贴在显眼处。
电视台组织了大巴,一行人便直接去了宾馆。年长一些的人都喊腰酸背痛,说进了房间一定要躺下补觉,而甘蓝倒没太多倦意,装上电话卡给金师傅报了平安,就决定一个人坐地铁出去转转。
换好背心短裤帆布鞋,再带上背包,甘蓝拧开了宾馆房门。
确认门是否锁好的空档,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奔跑响动。
「别担心了,我不会走丢的,这里到处都有中文!」
赵新语的声音。
朝她说话的方向看去,另一间房门门口,她爸脚下不稳地穿着鞋,着急地对她喊着:
「不许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
「谁说我一个人去了!」
甘蓝一听,心知不好,正想着何去何从,手臂上已经被人重重地挽了。
「我和甘蓝一起去,保证按时回来!」
金师傅接到甘蓝的电话放了心,就给白芷打过去了,说因为甘蓝去了新加坡,人手有些紧,他暂时找了一个师侄到厨房帮忙。
「甘蓝去了新加坡?」白芷停下手里的事情,意外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