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芷改变姿势与人交谈时,甘蓝才反应过来,画面里闯入了一个搭讪者。
这是个典型的法国男人,个子并不高大,眉型长而平,眼神暗含波纹,说起英语时,法语口音极重。
甘蓝走近后,首先听到的就是一句发音别扭的:「And my scooter is over there.(我的小摩托车就在那边。)」
她心里腾地蹿起一股火,脸上却崩起奇怪的笑容,上前去直视着男人,唐突插话道:「What scooter(什麽摩托车)」
那男人看见她们紧牵的手,眯眼咧嘴而笑,摆摆手道别说:
「Bonne nuit, mademoiselle!」
目送那人骑着摩托远去,甘蓝才问道:
「他都跟你说什麽了?」
「你觉得他有机会说什麽吗?」
甘蓝听了撇撇嘴:「你是说我打扰你们了呗。」
她知道白芷在憋笑,似乎重逢之後,她的气焰越来越低,而白芷戏弄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路灯被逐次点亮时,红酒已经去了大半瓶。屋内残存着奶酪的香味,楼下的咖啡馆早已关门,只有一家小酒馆开着,圆桌小椅、灯火昏黄,让人联想起梵高的那幅画;音乐变成了手风琴声,同样的,演奏者无处寻。
这酒比人想像的要醉人,甘蓝把窗留一丝缝,掩上窗帘,拿走了白芷手里的高脚杯。
「福楼拜在小说里写:『她想过去死,但她也想活在巴黎』,以前我觉得这情节太夸张,不信这个地方可以成为生有可恋的唯一原因,现在嘛……」
甘蓝说着,正想凑近眼前的殷红,却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扰了。
白芷一看号码,是美国的地区号,怕学校有事找她,便接了起来。甘蓝对她不关机的行为略有不满,本想乾脆去冲个凉,却又不情愿地倒了回来。
「Ugh…what is it(你什麽事?)」刚接起来,白芷就冷了脸,捂着话筒对甘蓝做口型说:「韩乐天。」
甘蓝淡淡看她一眼,已经倾至其身前。
「Hey…are you having an asthma attack(你怎麽了?得哮喘了?)」韩乐天听白芷的声音不太对,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问道。
回答他的是更胜一层的不耐烦,白芷以挂电话为威胁,勒令他长话短说。
韩乐天做作地假咳了好几次,又婆婆妈妈好一阵,才道出原委——他想约Shannon外出看电影就餐,想问白芷Shannon都有什麽喜好。
「Shannon?!You’ve got to be kidding me!(你开什麽玩笑?)」
这一惊不小,白芷掐了面前的甘蓝一把,待甘蓝假装吃痛地倒在床上,她才严肃地去劝韩乐天趁早改主意。
清楚韩乐天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挂断电话後,白芷有些担心他会被无情拒绝。
「你现在长本事了。」
她戳了戳一旁假寐的甘蓝,怎料後者演技精湛,执意装睡。於是她乾脆俯身下去,连结了二人未泯的酒气。
「怎麽了?」
甘蓝「醒」过来,得逞一笑。
「这是巴黎,你说怎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4 章
和法兰西相比,日耳曼却是另一番风情。德国的街道上,一切都显得更加整洁有序,不同於部分横冲直撞的法国司机,德国人要彬彬有礼得多。即使是骑着重型摩托车、刻板印象中总是不太守规矩的摇滚青年,也老老实实地捏稳刹车,对正等待过街的白芷和甘蓝做了个「请」的手势。
突突的尾气管声中,机车男撩开头盔,略有些轻浮地要开口展现他的语言天赋:
「你好,我爱你,再见!」
刚说完「再见」二字,头盔面镜就又被「咔」地一声阖上,机车猛地发动远去,消失在一阵烟尘中。
这是到国外之後,甘蓝常遇到的一种情况——欧美人开朗外向的性格(以及偶尔的太过自信),使他们长於、也乐於和人交际。比如走在大街上时,经常有陌生人会对你说「你的鞋子真好看!」、「我喜欢你的外套!」或是「你在哪儿买的帽子?」
还有一类,便是机车摇滚青年这一型、自认为很擅长判断别人国籍的人。他们往往会自信满满地走来,用仅会的「你好」或是「こんにちわ」和你打招呼。
甘蓝觉得机车男的举动可爱又好笑,调侃道:
「『你好,我爱你,再见』,还真是段昙花一现的感情啊。」
「可是我们脚下的地方,恰恰诞生过一段矢志不渝的爱情。」
白芷正在河边阅读乘坐渡轮的注意事项,若有所思地说。
在甲板前端选择了一处落座,甘蓝嘬着手中的橘子汁,问白芷刚刚提到的故事是什麽。
河两岸是绵延的清秀山峰,白芷用手指头点在唇上,直到可见岸上一段开阔地,才指向远方说:
「那里,应该就是勃拉姆斯的故居了。」
「所以主角是他?」
「他无疑是那时音乐生活的主角,却做了爱情生活的配角。」白芷顿了顿,仿佛思绪也回到了所传颂的故事中去,「勃拉姆斯在青年时认识了导师与伯乐舒曼,却不幸地爱上了舒曼的妻子、同是百年难遇的音乐天才Clara。自此,他一直在崇敬与爱情两者间挣扎,直至Clara离世。」
船上售卖甜点的玻璃橱後,终於出现了站台的服务生,巴巴等待了许久的孩子们立刻一拥而上,趴在柜上点选起来。
「终其一生,都心有所属,虽不能相依,但却造就了灵感之滥觞,也为才华提供了寄托,这样看来,似乎也并非不幸,倒添了几分凄美吧。」
白芷听着甘蓝的阐述,良久,回答两可:
「我喜欢、但又不喜欢你的这番感想。」
自欧洲归来後,两人又开始在美国境内自驾旅行,临近开学前,白芷都有些怕收不了心了。
Shannon那边,也因为韩乐天的攻势而感到苦恼,她告诉白芷说,她并非不喜欢这个男孩子,只是因为年龄差距的缘故,她不想「rob the cradle(老牛吃嫩草)」。白芷因而让她放宽心,千万不要因为顾及朋友的面子而勉强自己。
甘蓝在这件事上,总是有些同情韩乐天的情绪,於是问白芷说:
「你真是他亲表姐麽,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儿?」
「那小子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根本没定下心来。Shannon一直都想和一个同领域的人相知相伴,所以她其实已经委婉地把韩乐天否掉了。」
甘蓝马上说此言差矣,认为最好不要插手相似事宜,因为如果说对方成了,今後见面难免尴尬;如今插手让韩乐天断了念想,也未必能得到他的感激,说不定反而生嫌隙呢。
白芷恍然大悟似的盯着甘蓝,装作後怕的样子,摇头说:
「我说你哪里变了,老实交代吧,这股子圆滑劲儿,到底是什麽时候添的?」
「环境改变人嘛,」甘蓝耸耸肩,「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之前在哪里历练过。」
「说起来,你以前那个相亲对象呢?」
在甘蓝看来,白芷现在完全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出事之後,李叔就没再让他找过我,这是自保,我也完全理解。」
白芷忽然意识到,甘蓝出来已经月馀,问她是否需要给国内打个电话。甘蓝知道她的深意,只是此刻已是国内深夜,便推脱说晚些再打。
送白芷上班去後,甘蓝便在家里做些清洁,再就是懒散地阅读几页。时间有些艰难地朝午间爬行着,甘蓝百无聊赖,乾脆下楼去欣赏邻居家的菜园。
附近有一片独院式居住区,家家户户都将花园打理得各具特色。夏季乾燥,甘蓝下来闲逛时,正好有位家庭主妇拿着水管在给番茄浇水。在靠近森林的空旷草坪上坐下,甘蓝觉得,果如梁实秋先生所说「幻想吐两口血扶两个丫鬟到阶前看秋海棠……似乎还不如独自一个硬硬朗朗到菜圃看一畦萝卜白菜。」
周围偶尔有人慢跑经过,或是结伴边交谈边运动,或是单人戴着耳机独跑。甘蓝想着,下次不如带个素描本出来写写生也好。
又发了两分钟的呆,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现在,已然是一个无业游民了。
纵然经常叫苦叫累,但她其实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厨房对她而言,不仅是个做菜的地方,而是一席阵地;锅碗瓢盆并不只是工具,而是送达美味的媒介;油盐酱醋不单单是调料,而是绘制佳肴的色彩。
她也还是那样的性子,只是不敢告诉白芷她的想法——被人养起来的感觉,很窝囊。
她冲上楼去打开电脑,浏览起志愿者的机会,几轮翻看中,偶然发现了一个为流浪人士分发免费食物的工作,且时间就是当天下午二到五点。
兴冲冲地注册完毕後,不过一点时,甘蓝就提前到达了安排的地点。食物发放设在一个公园内,此时已有主办方的组织者陆续驾车进场。这些人里,有超市的工作人员,有食物生产厂家派来的司机,也有自发购买食物的慈善家。他们将一辆辆货车打开,逐次传递着纸箱。
甘蓝到签到处签上了姓名,被分配到热食部服务。现下食物还未开箱,甘蓝便想先四处走走。
转过街角,就来到另一片树林中,往两面看去,横跨了几个街区,都是当地州立大学的教学楼区域。教学楼合抱的中间部分,成纵成列地,开设了许多餐车。
这种餐车,多以某种异域风味的食物招徕顾客,或是「正宗埃及风味」,或写「某某的亚洲烧烤」,类似於国内到处可见的「假一赔十,正宗某地某物」的小摊。
在外围观察了片刻,这个时间段,到此解决午饭的大学生还真不少。美国人不太看重中午这顿饭,因此很多学生买了盒饭後,乾脆就在树林里的长椅上坐着吃了了事,擦擦嘴,就背着书包赶往下堂课的教室去了。
甘蓝扫视了大半圈,果然看见了一家名为「Beijing House」的餐车,车内有一对中国夫妇,男主内,正在手忙脚乱地一会儿揉面一会儿掌勺;女主外,正负责包装食物和收钱。
甘蓝上前时,老板娘刚给一个顾客递上一盒炒面,看见甘蓝的面孔,马上热情地用中文问好。甘蓝笑着和她交谈了几句,老板娘却是个兢兢业业的人,立即推荐起了他们新出的炒饭品种。
虽然不饿,但由於想打听些信息,甘蓝只好硬着头皮买了一笼蒸饺。
「你们的生意还不错吧?」
老板娘麻利地装着饺子,听甘蓝问,谦虚地说:「还行,也就那样!」
「做这种餐车生意,有什麽要求呢,我倒是很感兴趣,也想……」
「妹子,千万别!」老板娘果决地打断甘蓝的话,满腔的北方式爽直,「这生意也就做那麽几个月,秋冬天气雨多,根本不赚钱的!」
一见她陡然警惕的神情,甘蓝自然明白了原因为何,也就不再多说,回到了刚刚的公园里。
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已在专人的组织下排起了队,开始依次入场领取食物。甘蓝环视了一下,觉得倒有些像个餐会:除了热食,流浪者们还可以领到各式甜点、甚至冰淇淋,到了最後,还可领取一大袋切片面包再出场。
发放开始前一刻,每一组的组长都事先叮嘱志愿者们说:
「请尊敬你们将要服务的人!」
悉心为来者舀取着食物,除了听到一声声的「谢谢」,更多时,甘蓝得到的是长者的一句「上帝保佑你。」
日头下站了几个小时,甘蓝有些腿酸,但却感到异常充实。
次日上午白芷无课,甘蓝看着她书写教案和制作幻灯片的身影,失落感再度隐隐袭来。
「你如果想工作的话,其实你……」
白芷耐心听完了甘蓝的烦恼,心下似乎早有打算,但好像又在碍口饰羞。她放下笔,准备旁敲侧击:
「我问你,你的旅游签证要是到期了,你…是怎麽打算的?」
甘蓝不知是说话不经大脑还是有意为之,回答说当然是先去续签了。
白芷马上冷了脸,重新拿起笔书写起来,半晌才淡漠地回了一句:
「那你就续签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