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两人掐架的重点又转移到了美观问题上,进而一发不可收拾。
甘蓝的额头枕在手背上,先还只是隐忍地抖动着肩膀,後来乾脆「嗤」地笑了出声。白芷以手握拳抵住脸颊,想淡化自己的笑容,听见甘蓝的笑声,侧过头报以求助的眼神。
甘蓝捏起细长的高脚杯颈,在白芷的杯上轻轻碰了,柔声说:「Welcome back.」
一顿饭吃得很高兴,饭後白芷坐了会儿,也就起身告辞了。甘蓝一直把她送下楼到单元外,才又兴冲冲地把车里的书架部件一一拿了进来,一路上都吹着口哨,毫无午後的倦意。
仔细读了说明书,又将各类钉钉铆铆都分类後,甘蓝开始按着步骤组装起来。
金师傅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白焰朗打的,便到阳台上去接了。甘蓝并没刻意去偷听,只是金师傅一来不防她,二来嗓门儿大,所以难免捕捉到些只言片语。
「嗯,小芷来过了……你不要着急,她今天是来看我的,你的事情我晓得慢慢跟她说。」
这句话说完後,金师傅又顺势责怪了几句,大致是说白焰朗怎麽对不起白芷母女二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云云。
「你那个手术还是不要拖了,之前就是拖才成现在这个样子。」
又简单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金师傅挂断了电话。
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金师傅拿了听可乐进来递给甘蓝,让她休息休息,甘蓝知道他有话说,就歇在一把藤椅上等他开口。
「去年小白不是查出来肝脏里面有个肿瘤麽?」
甘蓝刚咽下一大口可乐,听金师傅这麽说,打了个嗝,点点头。
「结果他那个老婆,非让他吃啥中药,现在肿瘤就拖大了,医生说最好做手术切除。」
甘蓝耷拉着眼皮问:「成功率有多高?」
金师傅见她已经喝完了可乐,就拿过来把半根菸扔进里面熄了,说:
「医生啥时候给过准话?还不是拿些神神叨叨的话来跟你打太极,反正我也记不得。」
从金师傅之後的话里可以听出的是:白焰朗对自己的估计不乐观,对现任的老婆又不放心,还是想让白芷帮衬着打理饭店的事,白芷要是实在不愿意,他就把饭店打给金师傅。
金师傅则推说自己年龄大了,再也做不动餐饮,但其实还有其他原因,而据他说,是因为:
「小白那个老婆胡丽,是个难对付得很的角色,小芷小时候被她欺负的那个样,啧啧啧…我都看不下去,今后要是争起来,简直给白芷捏把汗。」
末了,他又叮嘱甘蓝:「你也千万不要去惹胡丽那个婆娘,听到没有?!」
长长地「哦」了一声,甘蓝拿起了一块隔板继续刚才的组装,金师傅则出去找人下棋去了。
头脑中映出一个缩小版的白芷,一定是瘦弱苍白的样子,甘蓝想像着这样一个身形被後妈欺负的场景,眉头蹙起来,紧紧扭上了最後一颗卯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白芷读研究生的时候,在学校的Multicultural Center(多元文化中心)做兼职,在一次中国春节的活动上,她认识了留学生兼老乡的庄良。也正是打着老乡的旗号,庄良第一次见面就要了白芷的手机号,而白芷也没多想就给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的通讯录里本来就躺着各种人物的号码。
可没想到的是,那之後,庄良的造访成为了例行看望,电话短信也成了日常问候,更是逐渐地把陪伴上下学的角色也揽在了头上。白芷的身边不乏男生的出没,她知道这意味着什麽。
早在高中的时候,班上就有个叫Josh的男生喜欢过她,一开始只是在储物柜上给她贴小纸条,後来演变成每天晚上滑着滑板到她舅舅家门口蹲点,可是只坚持了两个月,Josh就把蹲点地址改在某个啦啦队队长家门口了。
再是大三满21岁,也就是美国人所谓可以「legally get drunk」(合法醉酒)的时候,一个追求了白芷许久的男生拿着半打啤酒到宿舍找她,说是庆祝她的生日。没喝几杯,那男生就当着室友的面亲上了白芷,惹得几个室友夸张地「woo」了起来,可白芷却讨厌极了那样自以为是的态度,当晚就发短信和那男生断了干系。
这些速食面一样来得疾去得快的感情,白芷接受不了,她觉得自己骨子里保留着东方人对韵味的憧憬。所以,当文化中心的同学用美国女生独有的娇嗲口气评价庄良说「He’s quite a keeper.(他是个难得人选)」的时候,白芷觉得,也许就是他了吧。
毕业的时候,庄良没有找到工作机会,也没有合法的居留身份,因而必须回国就业,白芷去机场送他的时候,他祈求似的说:「我等你!」
白芷淡淡地说「好」,可她想的却是:即使不是男女朋友,有这样一个哥哥也很好吧。
而据後来的事实看,庄良也确实履行了诺言,还在回国後帮她照顾年迈的外公外婆。可诸如此类的行为,多数换来的是白芷内心深处的自责,对她而言,如果感情是笔财富,那麽她的帐户上根本是空空如也,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庄良进行支付,於是她一度认为自己病了。
她母亲韩夜曾对她说,一定要找个爱自己的人,不要因为一点悸动就去冲动,可白芷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就应该身陷被动。
这就是她懵懂杂乱的爱情观,暧昧不清,一点也不像川妹子一贯直来直去的风格。
然而,除去浑浑噩噩的感情史不谈,用《红楼梦》里李纨评价王熙凤的话来说,白芷其实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从那天金师傅找自己吃饭的时候起,她就料到白焰朗一定拜托了金师傅当说客,只是并未猜到待说服的内容是什麽。所以当金师傅再找她去店里说是有事要告诉她时,她毫不意外地跟他进了雅间。
静静地听完金师傅的叙述,白芷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麽?所以他觉得我妈和我给他收拾烂摊子,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吧?」
金师傅无从回答,只说:「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手术时间定下来了,下个月初。」
这下白芷没有吭声。
金师傅又无奈地说:「他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但是你也要这样想:这个馆子,以及他的其他财产,本来就有你的份,给你打理也是应当应份的。」
白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捏着鼻梁,吐了几个字:「我不稀罕!」
这样的态度在意料之中,所以金师傅反而认为多说无益,不如扯点闲篇儿,谁料小唐这时敲了门进来,看上去十分羞怯窘迫。
「店里来了两个外国人,我…听不懂他们说什麽,能不能…请白小姐帮帮忙?」
举手之劳,白芷当然不会拒绝。
在大厅里和两个加拿大背包客说了半晌後,白芷径直去了厨房,刚一开口,里面就顿时炸开了锅。其实岂止是他们,恐怕任何一个四川人、乃至中国人也没做过这道菜,所以白芷也跟两个加拿大人确定了好几遍,谁知其中一个居然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让白芷看了哭笑不得,只能拿了进来递给他们。
几个人凑成圈一看,好家伙,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天津飯」几个字,「飯」字是工工整整的繁体。
「这…哪儿有这道菜啊?」季然觉得胡闹,退回去接着照顾锅里的鱼。
袁随挠着头皮,调侃说:「这是第九大菜系?」
「烧白」细声细气地问:「不会是扬州炒饭,只是他们抄错了吧?」
白芷觉得这差别也太大了,有些牵强。
等了等甘蓝,见她还是不说话,白芷向外走去:「我还是出去告诉他们没有这道菜吧。」
「不用,我试试吧。『烧白』,帮我打两个蛋。」甘蓝的声音。
除了季然,大家都停下手来看她做这道闻所未闻的「天津饭」。只见甘蓝取来两个盘子,分别在上面倒扣上两碗压得实实的饭,利索地切了几种蔬菜成丁,又接过「烧白」打好的蛋,往铁板上刷了一层油,煎起两个蛋,又用另一边的旺火做浇汁。几分钟後,蛋皮被依次罩在碗型的饭上,再淋上了一层滚烫浓厚的汁。
配上两个勺子,甘蓝便让小唐端了出去,又拜托白芷去问问是否对口味。
白芷和金师傅一起回来,只说了一句:「你神了啊,这样都能做出来,不会真是猜的吧?」
她带着笑意的音色活泼而跳跃,引得甘蓝的眉眼间也漾起光彩,原来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能让她展颜。
金师傅刚刚在外面看见了那两碗饭,也好奇地问:「我啥时候教过你这个?」
周围的人也都过来起哄,甘蓝连连摆手说:「得了吧,千万别跟外人说我做过这玩意儿。」
其实是,上次金师傅带他们去日本旅游时,有一次甘蓝没吃饱,就自己出酒店想找家馆子垫补垫补,正好路过一家打着「中华料理」旗号的速食店,便想进去一探究竟。结果那店里的菜单简直看得她胃痉挛——上面的菜多数和中餐八竿子打不着,其中便有那道莫名其妙的「天津饭」。当时无奈之下,她只好点了盘煎饺来吃。
由於这种速食店多为开放式厨房,所以老板在柜台里面做菜,食客都看得清楚,甘蓝职业病发,也就多瞟了几眼。去光顾的日本人里,除了点炸鸡的最多,要各种盖饭的也不少,不过在甘蓝看来倒是大同小异,无非是煎蛋配各种浇汁罢了,所以刚刚就回忆着做了出来。
「所以,我想他们可能刚刚在日本旅游过也说不定。」
「你个小鬼头,记性还真好!」金师傅在她脑瓜子上弹了一下,爽朗地笑着,手里的茶杯盖子被扣得金石般响亮。
白芷见他们重又忙活起来,便和金师傅告辞退出,金师傅亦不多做挽留,只是让她多考虑考虑那件事。
刚走出门,白芷就被长期流连在附近的算命先生截住了——其实「算命先生」这个称呼不准确,因为拦住她的是一位大婶,可惜约定俗成的词汇里并没有「算命夫人」这个称谓,所以叫她「八卦婆」可能更加贴切。这些游手好闲的大婶们也算是这附近的一道标志,她们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挡住你的去路,再做作地流露出神秘莫测的眼神,失败地掩藏着她们的可笑。这些人也没有指定的职业装束,多穿居家常服,有时手臂上悬了一塑料袋的毛线活,有时甚至牵着一条小狗,也许这些就是白须、拂尘和坐骑的另一番诠释吧。
「这位小妹妹,我今天早上就算到你这个贵人要来,给你看看吧?」
根本没想过要答话,白芷避之不及地陡然改变了行走方向,谁料那八卦婆果然有些峨眉山上仙猴的修为,噌地一下上前攥住了白芷的袖口。
这下白芷生了气,语气寒到冰点:「你抓我干什麽?闪开。」
那人竟然不松手,一脸虔诚地说看着给点儿,别误了姻缘,罪过罪过,又嘟囔了一句经文:唵嘛呢叭咪吽。
白芷最怕这类死缠烂打的,正束手无策时,另一只手突然擒住了那女人手腕。
「放不放?不放打110了。」说着,甘蓝果然摸出手机按了起来。
那女人慌忙抽出了手,朝街对面方向跑开了。
「谢谢了。」
白芷被陌生人粗野的举动搞得心情有些坏,皱眉理着袖口,却还是抬头给了甘蓝一个笑容。
「这些人都成灾了,对付她们就得用这招。」
白芷想起什麽来,问:「你出来是……?」
「啊…哦…我其实是…」甘蓝笨拙地僵在原地,嘴上好像被缝衣针钉了个严实,吞吞吐吐了几个回合,表情有些不甘地慢慢往回退去。
白芷这边正闹不明白,却见那张困窘的脸庞又冒了出来:
「这周末,我能……请你吃饭麽?」
於行程於情感上,白芷都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所以答得爽快:「好啊,时间地点?」
「星期六…中午…我家。」
如果能看见此时的自己,甘蓝一定会马上联想到白芷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白芷低头看了看表,又发现甘蓝的手里还捏着手机,便直接拿过来输入一串数字,说 :
「我下午还有个面试,你把你家地址发给我吧,那…周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