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已逝成追忆
零落熵兮
雨歇贺兰
三三年前梦一场
楔子、
若问林翰国京兆瑶城有什么好地方?那就莫过东街巷尾的醉花楼。
这醉花楼是何等地方?哟,原来公子是不是本地人啊,那就让我告诉你好了。这醉花楼虽不是瑶城最大的花楼,但绝对是最出名的。
为何?
因为醉花楼的老板是我啊。
我叫熵照兮,不过别人大都叫我兮老板,虽说我貌不惊人,身段也不似楼里那些小倌柔美,但这瑶城上下就连宫里面的几个王爷见了我也得给几分薄面。
我这里的小倌啊,只要是能上楼住的,我可以拍拍胸膛跟您保证是极品。至于我为何要开起这种生意么,呵呵……那自然是因为赚钱咯,除了偷抢这些不正经的勾当儿,我可没发觉有比这个更好赚的。
所谓人为才死,鸟为食亡。
这是自古的天理,我当然好好遵从。
醉花楼里绝对没有被逼良为娼的小倌,所有的人都是自愿的,不是我仁慈,只是硬要我收下那些不情不愿的小倌,恐怕也只会给我添了麻烦。如是而已!
不过,我也不是醉花楼唯一的老板,还有一个呢,就是当今的聿王——萧宜,这人可真真不得了,他是先皇的义子,自然就成了我们醉花楼最大的靠山咯。
这窑子里发生的么自然就是些风花雪月之事,如若您有兴致光顾,我倒是可以同你说说的……
第一曲、且将人面比花颜
且将人面比花颜
欲雨醉还休
风愁起
雨偏急
花湮落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彦页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彦页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转身,我立在暗处默笑,心里盘算着今夜可以从这位金主身上挖出多少银子,于是赶紧差来了一个灵活的小厮,念了些好酒好菜让他送上去。
彦页当真可说醉花楼里的魁首,面若花颜,敛眉惹人怜,轻笑让人喜;凤目微挑,流转之间拨弄多少风情;肌清肤润赛汐雪,乌丝垂息比墨缎。
初识彦页,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醉花楼才迎客不久,楼里可以撑得起场面引人驻足撒钱的小倌不多仅层冰一人,然层冰实在太冷,不知恼退了我多少财路,我也烦忧此事之时,恰遇上了彦页。
那是一晨深秋,细雨霏霏空自愁。我平素不会去醉花楼的后院,这日也真真着了魔,醒早无事,便披了蓑衣,打着纸伞走出后院。如今想来竟自也是天注定我要遇这丽人儿的。未走几步,却见一衣衫褴褛之人侧卧在后院门口不远处,我捏紧了鼻子欲转身离去,这世风本就嫌贫爱富,烦事不沾身,各扫门前雪。身子方侧了一半,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吟,心上一阵大喜,哪还顾得脏,这是何等天籁啊!
急急扔下伞奔了过去,更加不顾这秋雨几分寒刺骨。……即便是我这见过多少美人的老场面,却也忍不住楞了须臾。绝色——指的就应是我眼前美景。
我蹲在原地,傻傻的停了许久,指不定有一柱香的时间吧,淅淅沥沥的雨不断地顺着我的发流到蓑笠上,而我无、知、无、觉!只觉得眼前不省人事的人美得近乎妖异。那水珠仿佛是有生命力一般的饥渴的吮吻着他的面颊,一路滑向纤细的颈项,沿着动脉,一颗一颗的滑进那埋在衣衫底下的诱人肌肤。
我未曾见过这人儿罗衫轻解的模样,但可以想象,一定能够勾起无限情欲来。
正当我失神之际,后院传来一阵叫唤,那声音如冰雪般清凉遥远,我识的,这是属于层冰的。他慢慢地向我走来,那双如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儿,冷冷开口:“先搬进楼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发现自己方才失态到如此地步。我已是如此,又谬论外面那些客人呢。心底的如意算盘打了个叮当响,无论如何都要这美人儿入咱们醉花楼,就算不卖身,凭他这副好容貌,每日出来晃几圈也定可以招来不少银子。
层冰见着我的笑容,他俯下身子把美人抱了起来,往楼里走去。我急急的跟上去,在他身后吹了口哨,阿谀的经过他身边,“想不到阿冰的力气如此大呢,呵呵,真好。”
层冰不言不语,他向来都是这样,这日他却说话了,“你想说些什么?”
我有些诧异,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心中暗想应该请哪家的大夫最省钱,口风也最紧。匆匆上楼,把人儿放在了我自己的床上,差了小厮去请大夫。
他的模样本就看着柔弱,我突然很好心,端来了热水帮他擦拭,顺道就换下他的湿衣服吧,免得病上加病,我倒反而损失惨重。
却未料到,这衣服一脱,我的心绪瞬间下滑,他的身上都是伤,有些是鞭子的痕迹,而有些则更明显,是被人性虐后的伤痕。我蹙起眉头,右手搭上他的手腕,应该除了外伤都没有中毒的迹象吧。稍稍安了心,但却有些后悔把他捡回来了。
倒也不是怕麻烦,只是他这一身的伤,不管是胸前那两颗惨不忍睹的果实,或者是下身的伤、臀上的印、后穴裂开的痕、从里面渗出的血、脚底板下显而易见被火烙过的疤,这些都是外伤,都可以治好。
只是身伤易好,心伤难愈。
纵然请来的大夫医术再高明,也无法治好他的心伤吧。
我心下沉了几分,只怕这美人不说与人交媾,恐是连男子都无法亲近了吧。曾见过不少花楼里被人性虐过的小倌,大多都得上了惊惧病症,这些人要来也不过是浪费花楼里的粮食,这也正是醉花楼从不接待此类客人的缘由。
惊讶?何必呢?我原就是个贪财至极之人,并不如外人所描述的那般仁慈。
如此算来,就算他醒了,多半也不能为我带来多少利益,就算他有绝世容貌,也不过是空气而已。该要如何办呢?
“既然救了,就是你的命,你就负责到底吧。”层冰站在我身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回头看他,心里有些恼了,毋庸置疑,他绝对是最懂我的人,仅凭我几个眼神几分思量,他就立刻明了了我的心思,“这是亏本的买卖诶。”
层冰一笑,整个人突然美的惊心动魄,“现在再把他扔出去?你舍得?”
我舍得?我睨了他一眼,几多愤恨啊,是的,我舍不得,但就算不舍得,也得扔!我熵照兮决不做亏本的买卖:“我还是要扔,快点差人把小厮叫回来,免得待会儿请回了大夫还得白白付他症金。”
层冰拦住我,用他那双玻璃般透彻的眼珠子盯着我,他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儿,忽而又笑了开来:“兮,留下他吧,他对你有好处的。”
不是没有见过层冰笑,只是极少,更不用提一日之间见了两次了,我凝着层冰,不懂他为何突然夸下如此海口,摇头:“我不信。阿冰,床上这个人要他好起来我得撒多少银子我是知道的。”
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突然从怀里掏出了叠银票放在我的面前,我不解,只见他徐徐解释:“那就先用我的钱,如若他有一天可以为你赚进大把的银子,你再把这些钱翻个倍给我如何?”
翻倍?我转转眼珠子,天下间有这么好做的生意吗?我算了一算:“翻倍太多,最多就加你四成。”我和层冰相识一年有余,却也从未见他如此肯定某件事情,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可以相信。
层冰不再说话,兴许是因为目的达成。
片刻,大夫来了。他看我的眼神并无二意,显然他也算是有些资历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给卧在床上的人包扎了伤口,开给我几贴药,让我好生注意着。末了,又加了一句,“这位公子恐怕最近一个月都不能接触性事,兮老板可得记得。”
我笑笑,给了银子送他走人,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那老头儿果然以为这身伤是咱们醉花楼造成的。我也无所谓,反正开门做的就是这档子生意,风尘里混着过日子的难不成还怕别人闲言碎语?
过了好几日,在我的照料下,他醒了。我离他很近,想看看他会不会排斥,幸好,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可能是刺激太大了,他开口一如我所预料的天籁之音——
“华颜。”
他的名,也是他唯一记得的。
好名字,果然人比花颜。
我朝他笑笑,缓缓开口:“你就先住下吧,别的事情日后再说。我叫你彦页,如何?你的颜一拆二,彦页。”
我有些庆幸,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自然也不会对将来的生活有太多的冀望了吧。就当是我残忍吧。至于他以后是卖艺还是卖身,我不干涉。但成为醉花楼的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
三个月后,彦页正式挂牌了,不久,便成为了醉花楼里又一块牌子——人比花颜人惊艳的彦页!
那个时候,我也未曾细想他可能拥有的身份,未曾细想!
华灯初上,我环顾这座堪称品位独到不失华贵的醉花楼,心里很是满意。手指着雕岚回纹须藤脚凳,习惯性的碎碎念:“这凳哪只崽子擦的?”
那墨衣小厮机灵的很,连忙过来又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我点点头,得意的笑了笑,对那两个立在门口身穿纱镂绸弥的小倌嚷了一声:“开门。”
每日都是这样,我总要确定每一个小小细节都完美无缺,这才开门迎客。来咱们醉花楼的客人们无一不想上上二楼,与咱们家的十块招牌厮磨一番,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只能坐在楼下。为了保证服务质量,二楼的小倌每日都只接待一位客人,当然得要大把大把的银子才行。
哼!这些人就是这么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渴望。
顺着门口小倌的调笑声,我眼睛一亮,堆满了笑容迎了过去:“哟,六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六爷——萧宜,字暖焯,是当今的聿王,皇帝的干弟。另一个身份么,就是醉花楼的另一个老板,我的至交和金主。
萧宜摇摇头走过来,习惯性的扣我原就不坚挺的鼻子:“你永远都是这么阿谀,兮。”
我笑,攀到他身的身旁,上下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人,气宇轩昂天承贵翔指的大概就是我眼前的这人了吧,“六爷给我带来了这么一位金主,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呢?”
那人似乎对我的攀交嗤之以鼻,他不看我,只是四下看着醉花楼里的每一景每一物。
萧宜对着那个大人物笑了笑:“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嘛,不要老是让姑妈跟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
姑妈?我眉头一挑,萧宜与先皇是叔侄义父子,能被他称作姑妈的人除了当今的皇太后也实在没有别人了,那么……心里吹了吹,脸上瞬间扬起了笑容:“是啊,这位爷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吧,你要什么样的小倌,我自然给您好好找找,保您满意。”
萧宜勾上我的肩,睨了我一眼:“你就是这么机灵啊!”他大概也知道我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当今的天子,自然是个大金主。
皇帝陛下居然不领我的情,他挑了张桌子坐下:“朕……我没说过我要来这种地方。”
萧宜也坐下,“我以为你想来啊。”
“去!”皇帝陛下蹙起了浓密的眉宇,他无聊的说着,“坐坐就走,你若再耍出什么花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萧宜拉着我走到一边,朝我眨眨眼睛,要我不要生出什么事端。
我冲他扮个鬼脸,这点分寸我总是有的,摇手招来了小厮,“让榆关和彦页到二楼准备着。”
“彦页?不让东阳跳舞吗?”萧宜有些吃惊我的安排。也对,我平日里是绝对舍不得让彦页的天籁嗓子开唱的,通常陪着榆关的琴声的都是舞风极其泼辣的东阳。
我浅浅的叹息,领着二人往二楼走:“东阳啊,昨儿个他的姘头来过了,你说他今天还能跳舞?”
萧宜点点头,算是了解,我这里的小倌他大都见过,也都知道状况。我朝他比了个数字,他无奈的苦笑,算是接受。
亲兄弟都要明算帐呢。
皇帝陛下和萧宜在二楼的中厅坐下来,没一会儿,一身绿衣的榆关就蹦蹦跳跳过来了,榆关的面相不显年龄,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他已年过十八,都当他是那些个十四、五的雏倌呢。
他走来,将白玉纹凤琴放在一边,“六爷好,这位爷好。今日陪着我的是彦页?”因为萧宜算是自己人,所以榆关和他向来没什么礼数。
我瞪他一眼,让他注意些。榆关也不理我,嘻嘻笑着:“那我弹明宿好了,一直想听彦页唱这支曲子呢,今日总算有机会了,也算是沾了这位爷的光,榆关在这里谢过。”
须臾,彦页也走了出来,我看着他一袭绛红的绸缎装扮,很是满意,正要说话之际,却不料身边有人开口了:“华颜!”
那一字一句,仿佛添了多少仇恨怨怼。
我心里暗暗一惊,却见素来波澜不惊的彦页瞪大了他那双清澈的明眸,倒退了两步,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距离隔得有些远,我无法探知彦页的想法,只见他好不容易才站稳小步走过来,脸上早已没了夺人心魂的笑靥,他徐徐跪下,深深的呼吸,那粗重就连我都听得出来:“草民彦页参见陛下万岁!”
看看面色惨白的彦页,又看怒气冲天的皇帝,我心中暗道今日榆关怕是注定听不到彦页的歌声了。
亦果然如我所料,这位面目本俊秀临风的天子此刻却狰狞的很,他森冷的笑了起来,走到彦页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彦页,此情此景,即便是我见了也不禁一阵寒颤,他徐徐开口,我终于也再一次听到了他醇厚如同上好佳酿的嗓音:“兮老板,这个小倌一夜多少银子?”
我思量一番,彦页虽是咱们家当红的小倌,然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当今天子啊。可是……看他们两人的表情我也多少可以猜出分毫,恐是过了今日,彦页也未必可以继续为我赚钱了。白花花的银子啊,就这么溜走了……我心疼,很心疼!
一双眼似有若无的扫过彦页,只见他敛起眉目,缓缓站起来,露出一朵唯美无比的笑靥:“一夜千金!”
他幽幽的转过那双美得不染尘埃的眼眸看我,里面有几许思量我却都看得明白,恐怕彦页也知道过了今日会有些什么吧,所以他今夜才让我赚个够吗?
我蹙眉,担忧的瞅着他,好歹我们相处也整整五年了,就算我再怎么冷淡薄情,多少总有些难过。我起身赔笑,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寻觅两全之计,却被萧宜拦了下来。
当今天子的事情就算我想管也管不了,是吧?我无奈,只能担忧的看着皇帝拍案立起,低沉的音色缓缓说着:“好,朕就千金买你!”也只能看着彦页安慰我的笑容和他转身离去于皇帝消失在那扇赤杨朱漆素草纹门扉之中。
我用胳膊肘狠狠的撞萧宜的身体,仿佛如此才能泄愤,怨怼的念了一句:“你带来的客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嚷着榆关一起走人。反正绋绿初一十五都不接客,我不如现在过去与他聊天,总也好过在这里对着这个让我损失惨重的萧宜。
萧宜叹息,拉住我的手臂,颇为无辜的说道:“还怪我!我都不知道你这醉花楼里居然还藏着高昌国的皇子殿下,而且还收来做小倌!财迷!”
什么什么?我眨眼,松开了榆关的手,什么高昌国?什么皇子殿下?这几个词分开来我都能懂,可合在一起却……
不会吧,聪明如我怎么会沾染这种麻烦呢!
我无辜的看着萧宜,期盼他能说得更明白些,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我不愿意承认。
“彦页的本名叫华颜?”这是萧宜的第一个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想起来似乎如此,对了,那时候我就是把颜字拆开来给他取名彦页的。于是点头。
“你捡到他是五年前?”第二个问题。
掐掐手指,我遇到萧宜是四年多前,而彦页更早,于是再次点头。
萧宜抚着自己的额头,“那就错不了了。我是四年多前回京的,所以那些事情也不是特别清楚,多半是皇姑妈告诉我的。慑瑢二年,也就是皇兄继位的第二年,我们的属国高昌按例每年纳贡。而那年护送供品的人正是他们的三皇子洳方华颜,皇兄一见便爱上了这个高昌第一美人,强行把他留了下来。”
“哼,一手遮天吗?”我轻轻睨了一眼。
萧宜苦笑:“是啊,皇兄既然开了口,高昌的皇帝又敢说些什么呢,所以华颜就留下来了。不过还好,他和皇兄也算两情相悦。皇兄甚至想立华颜为后,可惜忠臣都反对劝皇兄在考虑。但就是这个时候,华颜却……皇兄发现华颜和宫中的秀女一起,所以略作惩罚,反正最后是后宫势力最大的穆妃做主把华颜赶出了宫,等到皇兄后悔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
轻笑,这些掌权者的心思其实最好猜,却往往最猜不透。“是找不到人,还是他拉不下这个面子去找回已经背叛他的人?”
“你的嘴越来越像东阳了。”萧宜亲昵的拍拍我,“或许就如你说的吧,只不过,皇兄和华颜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说不准吗?或许是的,只是我不明白,彦页的模样如今看来怎么都不觉得是失忆了。
如果没有失忆的话,他为何愿意留在醉花楼?
一个皇子……一个小倌……
又岂是天壤之别!
这一宿,送走萧宜后我没睡,一直坐在自己的屋里,直到小厮送来消息。
揉揉眉心,虽有几分倦意,却依然忍了下来。我从那只桤木凤雕回纹柜中取出一些许久都没有用的东西。一排银针、一瓶药丹。
自嘲的一笑,本以为此生再无可能用到它们的。
我起身,走向彦页的屋子。此时楼下依然灯火通明、笑语歌声。但二楼已经渐渐安静了。我的宝贝当家们一晚只接一个客人,算算时间也差不多都歇息了。
推开那扇门,我敛起眉宇,嘴里暗暗唾着,我的嗅觉素来比谁都灵敏,即使这间屋里只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也依然嗅得出来。
缓缓走过去,不能否认心里逐渐蔓延上来的怒意,这般的感觉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有过了。
“彦页……”我开口,轻声唤他的名。
彦页趴在那张香蕈塌上,锦蓝色的丝被划过他的腰际,露出了他白皙动人的背部,他听到我的声音,稍稍的转头,虽不至气若游丝,但也差不了多少,“抽成的金子明日再算可以吗?我想歇息了。”
“不行。”我走到他身边,却见他笑,是在笑我依旧财迷本色吧,“你身上的伤要处理一下。”
他的身子一僵,很久才开口,“兮老板,你捡到我的时候,我是不是伤的更重?”
“那自然。”我接口,今日与那时候的伤不能比的,今日的伤不过是在交媾过程中粗暴些留下的痕迹,而那时候,分明是性虐所致。
“呵……呵呵……”我没有回头,只是专心处理彦页的伤口,但是我知道他哭了,声音几乎破碎,他低低喃着,“可是我为何觉得今天比那时候更疼呢?”
我继续手中的动作,只是比其先前更加柔和了,我不说话,因为我很清楚,此刻的彦页需要倾诉,他需要把自己的心事都说出来。说出来,不再置于心上。如此,才能放下。
我并没有等太久,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彦页便开口了。一个听来很俗套却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故事。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听着他的故事,品着他的心情,仅此而已……
彦页——也就是高昌国的三皇子洳方华颜,也是那个古老民族的祭司。慑瑢二年,他随使臣一起到了林翰国,例行的一年一贡,小国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本身的不强大只能倚靠着别国的庇佑。
站在林翰的朝堂上,他一身属于平民颜色的白衣,虽然朴实无华却依然掩不住他的惊人容貌。这是第一次,他真切的看到这位少年新君,这位被世人赞不绝口的皇帝。
他并不是很了解新君的为人,只是依稀从族人的言谈中知道他的父皇是一位极有作为的君主,内平定动乱、外开拓疆土。昊宗萧旻——因为他的赫赫功绩,这个名字常常别人用来与林翰始皇帝并论。
而新君,他对他唯一的认知,只知道他有个很好听的字——阳融,新君是林翰历史上的第六位皇帝,之前,林翰已经走过了三百多年的历史。
他安静的站在朝堂上,等待着他需要跪拜的人出现。洳方华颜知道,自己对于这些使臣们来说只是一种负担,他不懂林翰的礼节,很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如若不是高昌的规矩,恐怕他们谁也不愿与自己这个高昌皇族中最没有能力的皇子同行了吧。
祭司只是个好听的名号,其实他什么都不会!
这位林翰国的皇帝并没有让他的属国臣子等候太久,事实上甚至没有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他就出来了。
而洳方华颜直直的看着这位年轻的君主,他全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恐怖模样,一脸清秀俊美的模样,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容,没有君主的架势,那一刻,华颜觉得他是个连太阳都融化之人。
太过惊讶的后果是他忘了要与使臣们一起行伏跪礼,幸好,皇帝并没有生气,这让洳方华颜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萧毓仅仅笑了笑,并没有在意他的失礼。
一字一句念完贡品的礼单,皇帝按习俗招待他们休息,他遣了几个太监将他们带到原本就准备好的寝宫,同时也请来了礼藩院的几位大人。
洳方华颜就在这座精致且奢华的林翰皇宫住下了,使臣告知他们须得在这里逗留一旬,以表达自己的忠诚。这点让他很高兴,他很高兴自己可以留下来,可以再见见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皇帝。
但皇帝似乎是非常忙的,直到四日后的晚上,他才又见到了萧毓。此刻的萧毓全不见皇帝该有的模样,他披了条褂子,居然翻过自己休息的寝宫潜进了内室。洳方华颜有些意外,却更开心。
他喜欢这个人,洳方华颜这么告诉自己。
许是因为同龄人的关系,这一年,洳方华颜十六岁、萧毓十九岁。他们的谈话非常的愉快,不涉及到国家之间的政治,而是同龄人的话题。
那一整晚洳方华颜都没有睡,他只是侧头,听着萧毓给自己讲的故事,将那个不曾被记载在历史上却人尽皆知的贤相慕卿阳的故事。他听得很入迷,萧毓也说得很起劲。
他还记得,天有些亮了的时候,萧毓凑在他的耳边,告诉了一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名字:“我叫萧毓,我叫萧毓。”
毓——皇帝的名字,这是别人都不能称呼的,而萧毓告诉了自己。洳方华颜如此对自己说着,而且,皇帝用的是“我”不是“朕”。
那一夜,淡淡的情愫在他懵懂的心中蔓延开来。
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萧毓——他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一百遍,直到确认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其实在我看来,如今的彦页只怕是巴不得忘了这个名字吧……一个曾经想要牢记一生的命,今日却成了他的梦魇,真真讽刺至极。
后来发生的故事俗套至极。短短五日已足够两个少年相恋,所谓的爱情在两人的心中迅速的蔓延,但谁都没有发觉,包括彼此。
萧毓只知道自己爱华颜,却不知华颜也爱他。
华颜只知道自己爱萧毓,却不知萧毓也爱他。
只是那时候的华颜还太天真,天真的不懂得这般的感情会带来如何的后果;而皇帝的心里,却隐约有了掠夺的本质!
所谓皇者!所谓在权者!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叹。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尤其是当你不愿意过的那么快的时候。
短短十日相识,短短五日相知。
即使不曾被亲人大臣们重视过,洳方华颜依然拥有着良好的皇族礼俗教养。即将离开林翰,无论如何都应该与萧毓私下说一下吧。不管他本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这是他身为高昌皇子的礼数。
那日夜里,他趁着那几个使臣们正在商议之时,他穿过层层宫楼,终于找到了萧毓的寝宫。身上穿着整齐的朝服,将头发束成一把,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待太监的通传。
出乎他意料的快,平日里他面见自己的父皇都需要一柱香的时间。他随着太监穿过那些金丝楠木制成的廊柱楼阁,不禁感叹林翰的奢华。
而他想见的萧毓正立在高束腰拐子龙古币书桌旁,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看着自己。
“洳方华颜参加国主。”华颜的左手居于胸前,手掌轻触右肩,其实这么做并不该是他参见萧阳融的姿势,他不清楚眼前的皇者是否知道,这样的礼节在他们高昌国是给即将分别的友人的。
知心的友人,是至交、是知音!
萧毓笑,只是这笑容有几分苦涩,他走向华颜,拉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嘴中浅浅低喃:“只是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