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声,当比旧时更好!”
绾娘等人闻言,皆点头称是,也学着玉山的样子,纷纷改换新弦。
玉山见状,拉过一张方凳,施施然坐在院里。他让众人将今晚曲目演过一遍,又逐个仔细指点,几乎小心至战战兢兢的地步。
盈珠得了空,见那琵琶伎从未这般一丝不苟,暗忖到底是王大公子的台面,饶是玉山雷打不动惯了,也要紧张应对。她如此忖着,便忽又想起一事,有心拿那琵琶伎开涮,道:
“玉山,许久不见你弹海青拿鹤,怎么今天又用上看家本事了?”
玉山正指使一个乐伎调弦,闻言一愣,抬起头来支支吾吾:
“也,也不是看家本事……”
“胡说,你这手海青拿鹤,轻易不见人的。往日那些王公子弟,多少钱求你弹一段,你都视而不见,今天倒转了x_ing了?”
玉山从她那含着笑意的眼中总算察觉了端倪,啐道:
“小蹄子,甚么时候又敢来招惹我了?”
盈珠听了,忙赔不是,偷笑着,拣个由头跑了。但这段对话却已落在了王进耳中。那王大公子正出神望着玉山的清秀眉眼,闻言一愣,想起当年众芳楼里,似乎那琵琶伎弹的就是海青拿鹤,暗道原来那不过是表面的云淡风轻,实然或许诚惶诚恐不亚今日。他这样想着,不禁摸着下巴,乐不可支。
玉山却不知这些计较,只尽心尽力的指导众人,直到傍晚时分。
那王大公子已先行去锦园门前立着,同来往攀谈问候,忙得不可开交。玉山独自坐在琳琅阁里,匆匆吃了几口晚饭,便让小雀环儿伺候着更衣。他自东面衣柜里拣出一身淡金色绣珍珠的华服来,上面麒麟抢珠,腾云驾雾。又配上镶金玳瑁带銙,素色贴金褶裤,头戴攒珠发冠,手上两个松石累金钏子闪闪烁烁。他那白皙的肌肤,映在珠玉璀璨里,如发光一般。玉山罕有穿这等华服的时候,便是从前锦园开台,也不过一件绣金袍子,更从不束冠。如今这通身锦绣辉煌,衬着他那超绝眉眼,恍惚间好像天上人。
小雀与环儿见他收拾齐整,也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平日里那琵琶伎已算得上顾盼风流,但眼前此人,此等气派,莫说放眼京城,便是放眼天下也应是此间无双。
“走罢。”
那琵琶伎轻声说道,又揣好了象牙拨子,拢着手炉,命小雀带上琵琶,便径直往台后的庑房去了。
庑房中炭盆烧得火热,脂粉香气逸散开去,扑了满鼻满身。盈珠换上了一袭凫靥裘,下摆露出点水绿色刺绣贴金绉纱襦裙。她簪着一把翠玉错金c-h-a梳,两支赤金步摇,致密的松石流苏一直垂到肩上。而一众舞伎则穿着大红舞衣,手腕脚踝的金镯子上绑着铃铛,一动便发出一声脆响。众人见了玉山,都给他行礼,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这八个字是声色场人中的吉语,寓意荣宠繁华永不退却,风光得意永无尽头。玉山闻言,也与她们回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众人听罢,纷纷振作精神。只听远处一声鼓响,盈珠便施施然转身出了房门。
那彩云追月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鎏金做的云纹上光华暗涌,仿佛正随着时间流转,推移变幻。十六日的月亮,依旧很圆,如那灯盏,淡淡然金黄一片。灯下一卷素白织锦,上书“盈盈珠玉”四个大字。台上一位二八女郎,盛装华服,手抱一把牙色月琴。
在她身后,灯火微茫里,是一众伴奏和唱。
盈珠轻启朱唇,歌声震颤在夜色里,非琴非笛,非玉非金。却如醇香烈酒,令人陶醉至不知今夕何夕。她一曲罢,满座喝彩纷纭,将红罗缠头掷上台去。捧缠头的小厮鱼贯而出,手上琳琅满目,台下挥金如土。
玉山坐在庑房里,听唱报声起,便向云萍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门外候着。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琵琶伎便打发了栀奴等人,再是诸部乐伎。直到那喝彩声再起,他方一振衣袖,抱着琵琶往门外去。
锦园高台上那六片虾须竹帘已经放下,满座皆屏气凝神,静待那琵琶伎出场。一个小厮自夜色里走出,手捧一片金板,将灯下写着“锦园诸部”的素帛撤了,挂上那“不识金貂重”五个大字。
在座有认得那金板手笔的,纷纷心中一震,暗忖这王伯飞果真宠溺如斯;又想那琵琶伎何等样人,如非动了真情,不至于此。
这厢还未分出个结果,便见那台上隐隐约约现出一道人影,穿淡金色长袍。他盘腿坐在台上,又细细理了理弦柱,从怀中拿出一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抬手便是一曲海青拿鹤。
举座哗然。
须知玉山被称作京中魁首,皆因这一曲海青拿鹤实在出神入化。天下诸多名家,向他讨教技艺从来有胜有负。但唯有这一曲海青拿鹤,三年以来,竟不见一丝异议。旁人出入锦园百次,掷下万贯家财,或许都不得一听。而今日,锦园甫一开张便用此曲压台,足可证那琵琶伎倾尽心血也要为王大公子争面。
而众人确实所料非虚,玉山今日使尽了浑身解数,孤心一念要使锦园名震京中。他手上那象牙拨子闪闪烁烁,疾雨般拂过琴弦,奏出一段铮铮错错,金声玉振。半晌,一曲弹尽,他额角已渗出些薄汗,十指也有些颤抖。玉山定了定神,放下那琵琶,喘了口气,方将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整好衣襟,战战的起身向众人行礼。
那台下却都听得痴痴迷迷,竟一时忘了喝彩,甚至忘了曲子已终。
玉山听满座鸦雀无声,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手臂举得发麻。正无可奈何之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那王大公子三步并两步的摸上台来,将他一把搂在怀里。那琵琶伎一愣,方要挣,却见王进背过身去,护着他不让台下瞧见。又打起帘子,自帘缝中笑道:
“今日散了。”
满座闻言,方醒悟过来,要向他贺喜递缠头。那王大公子却只打发李全应付,径自将玉山打横抱起,带回琳琅阁了。
路上,王进问他:
“你作甚么这样挣命,就不知我会心痛?”
云山闻言却笑他:
“浑鬼,我为你挣命本就是应该的,也从来只为你一人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