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却说:“我在锦园里也没有兄弟姊妹,如今你来了,正好做个伴,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者,主子心细,思虑又深,我却是个呆头呆脑的,总有照顾不周之处。”
说起玉山,环儿便又忐忑起来,小心翼翼问:“那……玉山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小雀道:“主子呀,心情好的时候是尊佛,不好的时候就是个魔。他要是明面上训你斥你,要你做这做那,那就是没真动气。但若笑着打发你走开,又颠来倒去打量你,那就是要你好看。王大公子却不一样,喜欢听好话,耳根子也软,遇见甚么事,讨饶就好了,不会真拿你的。”
环儿见她说起来一套一套,顿时破涕为笑,怪她:
“你方才还说主子待人和善,怎么转眼就变成个魔了?”
“这你却不懂了……”小雀笑她,又眨着眼睛说:“王大公子虽然明面上由着主子,但暗地里,却是主子事事都依着他。纵然主子有好些计较,被那王大公子一打岔,便甚么都没了。但这话你可不能说出来,不然非要你难受上十天半月才好。”
她言罢,又翻着眼想了想,续道:
“还有,你做针线女红须记得,主子虽穿艳色,却不穿艳纹,那些孔雀呀蝴蝶呀的,见都不要让他见;只绣卷Cao纹,宝相花便好。”
环儿闻言,点了点头,极郑重的记下了,刚想再问些别的,就听王进在楼上要热水。小雀听见那声,连忙翻身下床,从被子里扯出件大红绵袄,裹上了,又对环儿说:
“主子不让你做粗活,你去把西面描金矮柜里的,那些葛巾、皂角、玫瑰花露收拾妥了。然后装在黑漆盒子里,悄声放在二楼桌上便好,不要多事。”
她见环儿连声答应,便急忙系上腰带飞奔出去。虽然立春已过,但帘外夜风还是吹得她战战瑟瑟,她搓了搓手,三步并两步往那西南角的膳房而去。
膳房边上便是锦园的水房,此时正孤支着一点如星如豆的灯火,自窗纸里透出昏暗而温暖的光芒。值班小厮正打着瞌睡,抱了胳膊,倚在灶台边,煤灰蹭在他脸上也无知无觉。
小雀敲了敲门,高声道:
“琳琅阁要二担热水,洗浴用的,越热越好。”
那小厮闻言一个激灵,从灶台边惊起,连忙答是,又喊起身边同伴。纵然睡眼惺忪,烧火担水也有条不紊。小雀听他回话,便调转脚跟,从廊下抄起两个铁箍木桶,打了满满的井水,双手提着回了琳琅阁。
琳琅阁中,环儿已将一干琐碎收拾完毕,热水也已送到。小雀四下一看,觉得齐全,便将水提了,领着环儿上楼。
楼上,玉山正扯着锦被歪在屏风榻上,眼睛s-hi漉漉的,脸上一片未褪的桃花红。而那王大公子则支着胳膊,披着件素白中衣,背靠屏风,手里一个乌银水杯。小雀与环儿道一声叨扰,低着头轻手轻脚的放下东西,又将热水倒进浴桶,试了水温,便退了出去。
那环儿自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脸上也很是平静,小雀下楼时正想夸她城府,却见她直着眼睛,木然道:
“小雀姐,我先前……是不是问了个蠢问题?”
小雀听了,捂着嘴笑得肚痛,心说这姑娘哪里是有担当,原来是吓傻了。她半晌,方喘过气来,对那小丫头说:
“环儿,这还算轻的,你往后若撞见了,也千万只当没看见。我从前回回唬得半死,被公子明里暗里损得体无完肤。”
那小丫头闻言怔怔然点了点头,却依旧如在梦里。
放下这些不提,次日锦园众人便起了个大早。王进站在院子里,端着一碗茶,看丫头小厮们来来往往,打点收拾。李全恭恭敬敬的立在旁边,指挥着摆凳子,设桌案。他又打发三五小厮,将新裁的葱绿色绣水波纹锦帐抬出来,仔细挂在廊外,又缀了五彩流苏,八宝璎珞,很是好看。台下的紫檀桌凳也修饰一新,凡有磕碰者一律蠲除不用,又重新上漆描金,在日光下闪闪熠熠。台前那杆百花宫灯,王进横竖嫌它媚俗,便换成了一盏彩云追月的鎏金灯笼,袅袅娜娜的吊在檐下。高台上的虾须竹帘又重新拢在软金钩上,卷着碧琉璃似的天空,一派清明俊朗。
正无话间,却听背后有人说道:
“人都言新年新气象,你这倒真换得干干净净。”
王进听那声音便舒了眉眼,转身见玉山穿着件碧蓝色双格锦缎面银鼠里的袍子,围着狐尾围巾,正笑容晏晏的立在堂下。
那王大公子见了他,心情蓦然好了许多,道:
“虽说立了春,可到底冷着,你怎么出门来了?”
“你这是甚么话,这会子便说冷了,晚上那台子又该如何?”那琵琶伎揣了揣手炉子,凑过去,说:“环儿要学琵琶,我一时没有多的琴,便去主屋翻了翻。幸而有一把小的,音色倒也清越,我觉正合适。”
王进闻言,又笑说:
“这锦园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你看中了,尽管拿去;只怕你看不中,又要我费心去寻。”
那琵琶伎听了,只是笑,施施然向李全行了一礼,道:
“李管家,锦园虽然易主,却到底还是你我的栖身之所。望你一如既往,多担待些。”
李全闻言,连连摆手,一叠声说着折煞。他展眼四望,看园中大抵收拾停当,便打发人去请盈珠等人,又向玉山赔罪道:
“这些个歌女乐伎,过了年都惫懒起来,只晓得嗑牙撩嘴。如今你都来了,她们却连个影子都没,是我平日里太放纵她们了……”
“李管家,你这话可要冤煞我了!”李全那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娇笑,盈珠裹着件牡丹红袄子走进院来。她向三人行了礼,又说:“我那里新添了人,今日开台,少不了要嘱咐几句,便来迟了。罚酒还是罚唱曲儿都行,只是千万不要罚我的钱!”
众人听她那话,都掌不住笑了,又与她合计下今晚的名目。商定是,盈珠唱一首诉衷情,两首淮南小曲;弹十三弦筝的云萍演一首珠玉调;舞伎栀奴领一支胡舞;诸部合奏一套燕乐大曲;最后玉山以海青拿鹤压台。
商定完毕,绾娘等人也已到齐,李全便命人请出香案供桌,桌上一尊伶伦塑像。玉山领着众人,复又如年前一般,燃香奉酒,磕头跪拜。尔后,他命小雀取来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当着众人的面,将那琴弦摘下,又张上新弦。他转轴,用手拨了两下,抬眼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