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宋晓酒再不理会他,抖抖衣袍,转身走了。
独留一人狼狈蜷缩在墙外洞口,疼的直冒冷汗。
回到院落,宋晓酒本想唤来金扇子,转念一想,便放弃了。烧了热水,拿了药材捣碎裹在烫过的棉布里,瞒过众人悄声进了裴唐风的内院。
离开不过一盏茶时间,再回来物换星移,已不是方才的局面。
裴唐风端坐于圆桌前,素手执杯,正慢慢啜饮一杯冷茶。在宋晓酒进来时,抬起眸微笑着打量他一眼。
宋晓酒一怔,端着铜盆的手指一僵,险些打翻热水。
指尖缓慢一旋,裴唐风转着手中瓷杯,杯中茶水震晃,圈圈波纹撞上薄瓷杯壁。他抚上右脸颊上的伤痕,极为缓慢的扯起嘴角,淡淡道:“宋晓酒,你所言不虚,这世间,的确是公平的,居高位,掌权者,居下位者,命如Cao芥。但又如何,便是我想,你想,那高位者,也要如落水狗。”
“宋晓酒,你怕吗?”裴唐风眼神极深的望向站在不远处,双手端着铜盆的男子。被那样的眼神盯住,宋晓酒只觉浑身不自在,想要逃开,却又挪不动脚步,艰难的咽了咽喉结,方才发出声音。
“大人受伤是假?”刚问出这一句,余光瞥见那人右脸颊上一道血淋漓的伤痕,暗自懊恼,那样明显的伤痕如何作假,真是越紧张愈蠢笨。忙转了口:“大、大人,你要我怎么做,我做什么,你才会帮我,帮我居高位……”
“怎么做?”裴唐风嗤笑一声,玩味的重复那三字,良久才道,“你刚才为什么故意不识九王爷的身份,你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宋晓酒略一沉思,慢慢道:“海曙救过我的x_ing命。”
裴唐风微征,似乎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回答。
救过x_ing命……如此简单的缘由。面前这人分明是泼皮,是烂泥,是小人,也已不知多少次背叛他,出卖他,去为九王爷办事。如今却因为海曙之死而坚定了么?裴唐风顿觉有些可笑,微微扯了嘴角,似笑非笑望着宋晓酒。
宋晓酒头皮发麻,在那样怪异的注视下有些惶惶不安,思量片刻,仍是硬着头皮抬眼直视裴唐风,沙哑道:“大人,你我皆是受这命运捉弄之人。这两年来,我跟在你身边,鞍前马后,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也只收过那……那九王爷点滴恩惠。”
裴唐风冷冷瞥一眼宋晓酒。
“便是那回的‘炽情散’最终也是下到了我的身上,若大人生气,那夜也已经……”宋晓酒微微苦笑,“大人,晓酒是铁铮铮男儿,并不想一辈子这般被人欺压,你对我的羞辱那也是我自找的,我恨不得大人。”
顿了顿,宋晓酒坚定道:“可我也不想往后再这般碌碌无为,任人随意差遣。晓酒知道大人要做大事,晓酒可助大人一臂之力,海曙的位置我可以……可以……”
“你想顶替海曙的位置?”裴唐风淡淡出声。
宋晓酒噎了一声,慢慢点头,神情却是紧张的。他当然明白,他与海曙相比,分明是那云泥之别,他根本不配与海曙相提并论,海曙以命护主,便是死也死得其所。而自己……宋晓酒咬咬唇,羞惭的垂下脖颈。
裴唐风却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宋晓酒面前,手指抚上他垂首露出的颈项,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想什么。宋晓酒却是浑身一僵,想要后退一步挣脱,却又不敢。他当真是极惧怕裴唐风的,便是那位高权重的九王爷在宋晓酒心中,也不及裴大人可怕一分。
宋晓酒明白日前那场皇家夜宴上,九王爷定是布局陷害了裴唐风,更想对裴唐风下手,却不想王府管家海叔乃裴唐风的心腹海曙所扮。海曙拼死护住,被当场刺死,后又被扒光衣物,将他尸体悬于九王府朱红大门前,以儆效尤。
这场屈辱,莫说傲骨如裴唐风,便是旁人也受不了。
不知是那夜裴唐风浑身是血的模样刺激了宋晓酒,还是王府门前垂挂的那具尸体震惊了他,后来的每日每夜,宋晓酒总在想,若那夜他不是忘记了裴唐风的嘱托,后来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改变。然而不管堆积在心中酸涩刺痛的感觉是什么,宋晓酒都知道,他不想再那般浑浑噩噩下去了,海曙死于非命,裴唐风却没有杀他泄愤,仅仅是府衙后院那一场血淋淋的交 欢,还是在裴唐风被九王爷下药的情况下不得已而进行。
于是在今夜藏于裴唐风床底时,分明听得出是九王爷在羞辱裴唐风,分明知道那人位高权重,捏死自己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却仍然以头撞向床板,发出巨响,暴露了自己。
宋晓酒虽有后怕,却在情势逆转那刻松了一口气。
将九王爷踹出狗洞时,宋晓酒惟觉心中十分爽快,那种恣意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实非言语所能阐述,他不后悔将自己立于风浪当头,更不后悔选择裴唐风这座高墙。
“大人。”被裴唐风神游天外的抚颈举动摸得浑身发毛的宋晓酒不得不僵着身子唤出声来,裴唐风对他的容忍和放纵都大大超出他的意外,宋晓酒猜不透裴唐风的心思,只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宋晓酒。”裴唐风右掌搁在宋晓酒后颈上,用力一握,将宋晓酒按进怀里,“你会对我好吗?”宋晓酒一愣,呆滞的靠在裴唐风肩颈处,却听裴唐风下一句出口,“像海曙对我一样。”
宋晓酒顿时如海曙附体,激动的不能自己,信誓旦旦道:“会。”
听到回答,裴唐风却只是低低笑着。
(伍)
“还愣着做什么,上药。”
圆桌旁,烛光下,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面目惨白,被昏黄的光盈了一圈淡淡的朦胧。
另一人面色微黄,宽眉阔目,此刻手握药瓶,竟紧张的发抖。
“大人,刀口那般深,你、你不痛么?”
宋晓酒颤抖着手沾了药粉抚上那人右脸颊上的伤痕。
“本官又不是铜墙铁壁,如何能不痛?”
裴唐风眉梢微挑。
听出那人语气中的揶揄,宋晓酒尴尬的笑了两声,将他伤口上的药粉轻轻揉开抹匀,间或听到那人难以抑制的嘶嘶声,有些不忍,浓墨般的两道眉不自觉蹙了起来。
窗外潇潇声响,却是下起了细雨。
宋晓酒起身将窗关上,听得后面传来声音,“若没有这张脸,不知还会不会有人言传我以色侍君?”静默片刻,那声音又响起,“是男儿,当生得如你这般五大三粗,威风凛凛,我说的可对?”
“咳。”宋晓酒回头看见裴唐风以手支颌,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双腿顿时有些哆嗦,想开口,却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握拳捶了两记胸膛,才缓过气来。
心想,这裴大人当真厉害,连我心中所想都估晓一二,实在不可轻看。
如此想着,神情一松,竟调侃笑言:“大人,你如今自划脸皮,可比以前有男人味多了。”这话说出口,还做出猥琐的表情,倒显得有些无赖。
裴唐风见此竟也不恼,不过轻轻一招手,宋晓酒便耷拉着脑袋挪了过去。
“唔,还是宋捕头男人味重。”裴唐风拽住宋晓酒的前襟,拉到眼前,轻轻一嗅后,面无表情退开,淡淡道。
“……”宋晓酒脸色刷的噌了上去,舌头打结了般,呐呐说不出话来。之前从李南松家中归来,一路快马加鞭,又在裴唐风的床底藏了半天,还扛了身量高大的九王爷一路到后院高墙,早已一身汗涔涔,男子体味本就不好闻,如今被裴唐风面无表情的道出来,宋晓酒只觉得从来没有如此丢脸过。
“大人,小人先回去梳洗梳洗。”丢下话语,宋晓酒忙拱手告退。
余光瞥见那慌不择路的背影,轮廓优美的唇慢慢勾了起来。
漆黑的衙役院中。
“金扇子,金扇子!”宋晓酒冲进屋中大声咆哮。
屋中灯烛咻的点亮,金扇子光着臂膀迷迷糊糊爬起身,走出去打开门,一阵s-hi气扑面而来,便见宋晓酒塞进一个木桶到他怀里,道了句:“给爷烧水去。”
金扇子愣愣的反问:“烧什么水?”
“洗澡水!”宋晓酒干脆一巴掌拍在金扇子脑瓜上,进屋脱了靴子仰面倒在金扇子的床铺上。
“宋爷,你昨日不是才洗了澡,怎么今日又洗?”金扇子奇怪的闷问。也不怪金扇子会这般说,以往宋晓酒若不是要上青楼与花魁娘子相会,根本不会想要洗浴,宋晓酒常说男人便要一身汗味,方能显出男子气概,成日泡在浴桶里的活儿,是娘们才做的事。
如今才隔了一天,宋晓酒也不打算再上青楼了,怎么就火急火燎的要他烧洗澡水了?金扇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嘟嚷着抱着木桶去了灶间。
当金扇子烧好水回来,宋晓酒却早已在他的床铺上沉沉入睡,鼾声震天。
气的金扇子险些将手中热水泼到那人身上。
无奈,金扇子恨恨的去推宋晓酒,想他能腾出地方给自己歇息,却怎么也推不动,再者那鼾声震天,实在惹人厌烦。权衡再三,金扇子双目一亮,想那宋晓酒占了他的床位,那他何不去宋晓酒的卧房歇息?再怎么说,捕头的床也比衙役的铺位舒服多了。
如此一想,金扇子欢天喜地的开门离去,往那宋晓酒的卧房跑去。
进了屋,扫视一眼房中摆设,嘴上啧啧直响,暗道果然比他那房宽敞多了,家具摆设也要精贵一些。
金扇子一时没忍住手痒,在房中转了几圈,摸摸这碰碰那,转过屏风时,见上挂着一件捕头的外袍,心思一动,眼珠子一转,拿了那外袍下来,大手大脚穿戴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