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
裴唐风微垂首,目光凝在修长的指尖上,点漆黑眸中倒映着瓷杯茶水,微微晃荡,猜不透,看不清。
皇上轻叹,拍拍他的肩,道:“这些年朕委屈你了,如今大敌当前,棋差一招便满盘皆输,你再忍耐忍耐,日后朕自会还你公道。”
夜风忽至,穿殿而过。
耳畔倾入的却不是皇上的谆谆教诲,而是那夜,那人,仰高了脸,仔仔细细看他,笑着道的那一句。
大人啊,原来这世间,竟是公平的。
“裴卿?”皇上惊讶的望着突然站起身来的裴唐风。
“臣要出宫。”
“出恭?来人……”皇上张口便要唤守在殿外的太监,却见裴唐风一双眸子冷然的望过来,不紧不迫,只是冷然。
却分明凝着坚定和固执。
皇上沉了面色,横眉怒目道:“裴唐风,朕希望你顾全大局。”
然而那人不动不言不语的姿态着实令九五之尊暗恨,不能杀,不能罚,便要如何?
“你出宫做什么?”冷哼一声,皇上拂袖而起,一字一句盯着裴唐风问道。
“恕臣不能直言。”
皇上怫然作色,疾言厉色道:“裴唐风,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便在两人僵持之际,有太监疾步而来。
“皇上,九王爷进宫来了。”
满腹怨怒正无从发泄,太监前来传话却偏赶上,腹心中了一脚,颤巍巍趴在地上,却是不敢怒不敢言。
皇上瞪一眼裴唐风,丢下一句:“裴卿好自为之。”
转身进了内殿。
留裴唐风与伏地的太监在原地。
裴唐风默立片刻,神色淡漠,半阖着眼帘淡淡道:“传九王爷进殿。”
太监如得赦令,弯着腰腹匆匆退出殿去。
宫女伺候皇上宽衣后,鱼贯而出,裴唐风正迎面慢慢踱了进来。
步出屏风,见到裴唐风进来,皇上冷哼一声,径自走到龙床旁,躺了上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唐风过来,皇上含怒转头看去,却呆愣当场,久久道不出一个字。
(肆)
那人抽掉发带,发丝如瀑披散,宽衣解带,剩一袭月白中衣,缓缓而来,月明珠光斑驳打碎在那如玉面容上,影影绰绰,美仑美奂。
皇上回过神来,慌忙转头面壁,用力抚着鼓跳的胸腔,久久难以平静。
冷香萦鼻,身侧塌陷,心知那人在旁躺下,更是不敢动弹半分。
一室沉静,也终被打破。
九王爷直入内殿,目光及至床幔上映照的两条人影,心中嫉妒难平,却仍是咬牙忍下,站在殿中弯腰告礼。
“臣弟拜见皇兄。”
皇上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朝着帷幔外的人影道:“九弟,夜入寝宫,可有急事?”
九王爷低垂眼睫,藏住眸中寒厉,沉声应道:“皇兄,裴大人多日夜宿寝宫,于理不合,便是身有顽疾,臣弟府中亦有云游神医,可治一二。望皇兄三思,将裴唐风迁出宫中。”
皇上撩起帷幔,露出半张脸,微笑道:“九弟对朕关怀备至,朕甚感欣慰,然裴卿为国事c.ao劳病倒,朕心中有愧,不将裴卿留在身边好生照料至康复,便寝食难安。”
透过那掀起的帷幔一角空隙,九王爷瞥见龙榻上躺着那人正是裴唐风,眸中急速划过一道冷光,转瞬即逝。
“皇兄何必有愧?裴唐风身为大理寺卿,在朝为官,为皇兄分忧解难即是本分。国事繁重,皇兄已然过度c.ao劳,如今还要顾上大臣身体,臣弟担忧皇兄力所不及。”
闻言,皇上暗中冷笑,垂下头凑到闭目不语的裴唐风耳畔,低声道:“裴卿,朕的九弟心心念念要将你讨去,你说朕给是不给?”
秀眉微蹙,一双冷眸张开,漆黑一潭,如湾湾深水。
皇上却是一惊,迅速撤开去。
帷幔外,九王爷关怀道:“皇兄,怎么了?”
皇上不敢再逗裴唐风,摆手道:“无事,裴卿恼朕吵了他,九弟若有要事相商,不妨到殿外去谈。”
九王爷一双y-in眸紧紧盯在另一条人影上,似要在那帷幔上盯出两个窟窿,然而皇上出言劝退,却是万万不得再逗留,惟有甩袖而去,不情不愿。
待那扰客退出内殿后,皇上对裴唐风道:“你要出宫便出宫罢,朕替你拖延一时半刻,务必谨慎小心,莫被左派抓住把柄,你若落到九弟手中,朕也无万全之策护你周全。”
“臣谨遵圣意。”
裴唐风翻身而起,转瞬将衣物穿戴整齐,人影忽动,了无踪迹。
惟剩皇上仰脸叹息,久久不动。
“裴卿是风,朕抓不住你。”
喟叹一句,已是释然。
皇上重新打起精神,斗志昂扬步出殿去。
更深露重,雾霭弥漫。
雾张府衙后院鸦雀无声,枝繁叶茂的花树上月影斑驳,没有那人的身影。
黑瓦高墙上,停歇几只黑鸦,倏忽一动,转瞬展翅飞离。
那人仍是不在。
屋中,被枕Cao席,触手冰凉,原来那人未归。
窗前,他扶窗而立,凝玉般的修长手指绷紧,指节发白,面容凛若冰霜,令人不敢相望。
身后飘出两道黑影,左边一位眉目温润,一袭暗色劲装,名曰温玉竹子。右边一位神色y-in翳,眉心至鼻尖一道狭长剑痕,名唤香乌鸦。
“大人,府衙四周都寻遍了,找不到他。”温玉竹子轻声禀报。
香乌鸦冷瞪一眼温玉竹子,才道:“禀告大人,数日前宋晓酒前去清水街豆腐坊查案,后来便失去踪迹,恐遭不测。”
裴唐风闻言,神色未起半点波澜。
“夜来魅。”却淡淡道了三个字,再无后话。
身后两道人影纷纷吃了一惊,相视一眼,低声应道:“遵命。”
温玉竹子隐入黑暗中,门扉开阖,转瞬消失在屋中。
施展上乘轻功跃上高墙,轻灵的在屋檐瓦顶上飞步疾奔,鹊起雁落,到达夜来魅青楼,纵身一跃,跳进亭台楼阁中,钻窗而入,如一道浅影隐在房梁上。
夜景浮华,楼中载歌载舞,吟哦慢叫处处响彻。
胭脂粉味钻进鼻间,温玉竹子难以忍受的打了喷嚏,极轻一声,转瞬湮灭在喧闹中。
在梁上观望许久,总算等到青楼老鸨妈妈陈的现身。
尾随其后,悄无声息跟上。
楼阁深处,落地帷帐,一帘帘穿过,掰动壁上石刻,一扇门豁然洞开。
便只剩窄窄一道门缝,温玉竹子也能侧身翻进,身形之变幻,常人肉眼难辨。
熔浆岩洞,谁能想魅影浮华的青楼下竟别有洞天,隐有吊桥铁索,旧藤盘绕,一洞一洞石室,堆砌磊磊木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还有铁盔软甲,刀剑铁器,短枪长矛,成把捆扎,其数难计。
温玉竹子心道,那九王爷果真野心勃勃,竟暗地里收敛如此之多的财物和兵器,妄图龙袍加身,起兵造反。
若不是皇上与大人早有防范,这天下莫不就此易主?
冷汗涔涔,温玉竹子心急如焚以壁虎之姿扒在天花顶上,暗道那接头之人为何迟迟不来,若再等下去恐怕露了端倪,让人察觉。
“烟长老。”
突闻妈妈陈一句称呼,温玉竹子心神一凛,暗道人来了。
“如今风头正紧,你我不该过多见面。”来人捻须而道,双目闪烁精光,竟是那城西沈姓商人。
那妈妈陈竟称呼他为烟长老。
温玉竹子凝神细听,只觉兹事体大,恐怕还藏着什么y-in谋。
妈妈陈笑道:“你怕什么,这里是夜来魅,谁会想到这里藏着金子,藏着兵器,还藏着你我?呵呵呵,长亭,你我多日未见,你便不想我么?”
烟长亭脸色微变,捻须而笑:“你还是唤我沈商人的好,烟长亭已死。”
(伍)
妈妈陈闻言轻啐一口,扭腰上前,靠向烟长亭,口里道:“你跟我也要装上一装么,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那时让真正的沈商人做了你的替死鬼,来个偷梁换柱,竟瞒过了世人,让你平白无故占了沈姓身份,如今声名赫赫,倒比那‘烟长老’好上百倍。”
说着,娇嗔一句:“你倒是出息了,我却还是这浓妆艳抹的蠢婆子相,就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烟长亭拧紧眉头,推开黏在身边的妈妈陈,不悦道:“你我都是为了九爷办事,何言委屈?你收敛些,我今日是为正事而来。”
“哼。”妈妈陈斜飞一眼,莲步轻移转身坐下,“你哪次不是为了正事来,说吧,有什么了不得的正事要谈?”话音拖长,却是闹了别扭。
烟长亭也不理会她的作态,寻了凳子坐下,在桌上展开一张图纸。
“你看。”伸手指在图上某处,“这是净衣阁的暗道。”手指一划,移到另一边,“这是夜郎楼,暗道通向后方,再延至柳相府。此处设有地牢,绕开去,通往清水街下,这里便是豆腐坊,最为隐蔽,不易被人察觉。”
妈妈陈看了几眼,道:“这暗道是要修到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