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渊嘴角抽动，无奈地蹲下身来平视他，“你看清楚，我是人！这里根本没有鬼。”
“……人？”那人迟疑得探出头来偷觑，打量墨九渊衣着，“道长？”
墨九渊点点头。
那人见状却更加惊恐了，浑身发抖地跪在墨九渊面前，“鬼道长爷爷，求您饶命饶命啊！”
“……”墨九渊黑了脸，“喂！”她抓住那人手腕，“你在说什么，看清楚，我是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人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济州城里早就没有活人了，连最负盛名的玄清门也遭了灭门之灾，道长爷爷，小的知道您是冤死的，可跟小的没关系啊！小的只是路过这里，不小心闯进来，绝没有打扰众位爷爷的意思啊……求道长爷爷放小的出城吧！”
墨九渊听着，却如五雷轰顶，“什么？”她颤了声音，抓住那人手腕，“你胡说什么！”
什么叫……没有活人？没有活人，这里活生生的，都是什么？
那人连忙惊恐地叩拜，却忽然停下来，另一只手摸了摸墨九渊的手，墨九渊瞪他一眼，他却惊喜起来，“热的，热的！道长，您真是活人！”那人大喜过望，又哭又笑，“道长，道长救我啊！”
墨九渊定住心神，沉声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济州城中没有活人？什么玄清门被灭门？”
那人乍见活人，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道长，您不知道？这济州城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了死城啦！不，不对，”那人说，“济州城又叫不死城、亡灵城，二十年前玄清门的两任掌门青崖道长和青渊道长力战火魔，最后火魔放出魔火，将整个济州城毁于一旦，烧成灰烬。济州城数千无辜百姓，连同玄清门尽数丧命。从那以后，济州城就变成了亡灵城，方圆百里都无人敢近。”那人哭道，“济州百姓无辜冤死，亡灵不散，都守在济州城里，是以这里终日阴风阵阵，听说被人下了禁咒封住亡灵，困住所有亡灵，所以又叫不死城。”
那人还在絮絮叨叨惊恐地诉说什么，墨九渊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在说什么？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不，不可能！倘若如此，那么，她这些日子看到的那些生龙活虎的人都是什么？
墨九渊霍然站起，揪住那人衣领，“休得胡言！你看看这里，你看看，你看看，”她说，“莲花正盛，亭台楼阁，哪里有半点被烧的模样？”她剧烈喘息，又道，“你再看，陈员外他们就在府中，哪里是死人！你这厮，无端造谣，有什么目的！”
那人听了她的话，却哇一声哭开了，“道长，道长您可别吓我！这哪里有什么莲花啊，这里都是废墟啊……我月前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进来了，这都好些日子，连枯草都快没得吃了……道长，道长……”
墨九渊踉跄后退，“废墟？怎么可能……”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繁花似锦，不远处还有府中仆人探头探脑，一时心神俱震，放开这人就往外走。这人连忙跟上去，“道长，道长，您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墨九渊也不管，只一路疾奔，朝玄青山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零
那人一路跟着，许是长久不曾饱饭，越来越难跟上墨九渊的步伐。
墨九渊仍旧疾行。
那人大喊，“道长，道长等等我！”
墨九渊充耳不闻。她一时难以消化这些消息，不知真假，不知……生死。
她埋头往前，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刻顿住步伐，还没转身就听到一声惨叫，墨九渊连忙回头，身后跟着她的那人正被人咬住大腿。
“你！”墨九渊睁大了眼睛，面前那面熟的女子妖气冲天，浑身是血，还带着腥臭味。墨九渊未带长剑，只是扬起了手，那女子却忽然惊恐地跪下来，“道长饶命！”
墨九渊没说话，那汉子已经吓得面色惨白，此时回过神来，连忙跳着跑到墨九渊身后来。墨九渊问那女子，“你又是谁？”
“有琴鸾娜是焱青林的祭司，”那女子衣衫破烂，重伤不已，五体投地地叩首，“道长，求道长向四公主求情，饶小妖一命，小妖日后再不敢以下犯上，道长，求求你！”
有琴鸾娜——墨九渊脑海中划过一些片段，“是你？”
正是这蛇妖。
墨九渊眯了眯眼睛，“这些日子，都是你在作祟？”
有琴鸾娜深深叩首，“道长饶命，小妖奉命前来寻找四公主，可是这地方禁制太厉害，小妖进来时已受重伤，谁知这里又是座废城，满城阴灵都被庇佑无法食用，小妖挨不过，就只能胡乱吃点东西。”
墨九渊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小妖知罪！”有琴鸾娜不住磕头，“道长仁善，求念在小妖修行不易的份上，饶小妖一命！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再不做坏事！”
墨九渊却恍若未闻。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都是亡灵？”
有琴鸾娜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墨九渊身子一晃，只觉天旋地转。她推开藏在身后的人，踉跄地往玄青山而去。那汉子寸步不离的跟着，有琴鸾娜松了口气，又急忙往城门方向奔去。
时间被拉长，墨九渊脑袋一刻比一刻疼，她好像要想起一些事情了。那汉子跟到玄青山，再也没了力气，躺在地上哀嚎起来。墨九渊无心管他，刚上山走了一段路，正遇到玄白。
玄白欣然道，“师姐，你来了！我正要找你。”她说，“玄易师兄奇奇怪怪的闭关起来，让我留在这里听他解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墨九渊怔怔的望着她。眼前的玄白，正是二八年华，唇红齿白，圆圆的脸蛋显得可爱非常。墨九渊静静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玄白问，“师姐，你怎么了？”
墨九渊不作声，弯腰捡起一块带有尖角的石头，忽然划过自己手臂，顿时鲜血流了出来。她观察着玄白，却见玄白本就苍白的脸色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来，捂住鼻子一下跳开，离她几步远，嚷道，“师姐，你在干什么！好难闻！”
墨九渊心里一凉，眼眶有些发热，遂上前一步，逼近玄白，而后拿石头划过她手臂，玄白似是没有痛觉一般只顾捂着鼻子，满目惊恐地盯着墨九渊手臂上的血，面色越来越难看，竟隐隐呈现出透明的灰色来。
墨九渊却几乎崩溃了。她石头划过玄白手臂，可是那石头竟然落在空处，从玄白手臂上穿了过去。墨九渊又脱下自己的外套往玄白身上盖，可是那外套也只是在空中拂过。
她能抓住玄白，可是其他实物却只能穿过。
墨九渊眼睛发烫，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让她吐不出咽不下。
“师姐，你在干什么啊！”玄白挣脱她，又跳出好远，“你怎么了？”
墨九渊沉默半晌，握紧手中的石块，一步一步往前走。迎面遇到的人，不管是谁，她都用石角去划，可是，结果都是一样。次次都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她的石块落不到实处。直到走到后清池，墨九渊望着站在那里的玄易，眼眶通红地再走不动一步。
“师姐……”却是玄易开了口，他声音轻飘飘的，“你看，我竟然没有影子。”
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墨九渊，她慢慢伏下身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师姐！”玄白跑过来，却还是忌惮墨九渊身上的血腥，关切地望着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是不是姜炎那个魔头欺负你了？”
姜炎。这两个字恍若炸雷，轰掉了墨九渊最后的理智。
姜炎！
她不相信，她不愿意相信，她怎么能相信！姜炎怎么可能屠城，怎么可能屠戮了她墨九渊的家乡，屠戮了她墨九渊的乡亲父老、师门兄弟！
她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后清池”三个字，在月光下隐隐发亮，她几乎咬碎了牙齿，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方去。站在石壁前，走入洞口，再回首去望时，却看见满目荒凉。
没有玄白，没有玄易，也没有任何人，只是虚浮的亡灵，在废墟上飘荡。
没有鸟语花香，没有亭台楼阁，只有被风扬起的灰烬在断壁残垣上幽幽旋转。
她的心脏好像被掏空了。
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身体落入后清池的瞬间，往事纷至沓来。
那日玄青山顶，她还在后清池中威胁青崖老道，除非师父放了姜炎，否则她就永生不出后清池。这后清池是禁地，从不动怒的青崖老道也被她气得大动肝火。
可是，就在那个日子，一身火红的姜炎杀上山来。
青崖老道虽然修为精深，但到底是凡人躯体，怎么比得上姜炎战神后人。可姜炎也是在焱青林受了重创才逃出来，誓要带墨九渊走，竟然只能和青崖老道打个平手。两人恶斗连连，墨九渊却一无所知，她仍旧把自己困在与世隔绝的后清池，企图以这种方式换取姜炎的生还，和自己的自由。她以为凭青崖老道的修为，想要收了姜炎定是易如反掌。可她不知道姜炎并非妖类，而是罪神后代。
直到……
直到姜炎被彻底激怒，引发了战神怒火，被炎帝神火侵蚀了千万年的身体释放出了罪神之火，将整个济州城化为灰烬。
青崖老道被这神火吞噬，却为了平息这场罪孽，拼劲一生修为以自己的血肉为引发动了聚灵阵，聚集了济州城所有亡灵，让他们不至于在神火吞噬下灰飞烟灭。
墨九渊幸免于难。只因为后清池灵力太盛，她待着没事，只得修习凝心诀打发时间。火烧济州城时，她只是感到后清池有一阵惊天动地的翻滚，然后，她整个人被后清池淹没，竟借此契机助她彻底修完了凝心诀。
却修为不到，只是因缘巧合，因而身体承受不了凝心诀的巨大灵力而受重创。
姜炎也在此战中元气大伤，她冷静下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虽然不在乎人类的生命，可她不能不在乎墨九渊的看法。她想跟墨九渊道个歉，心中虽然忐忑，但也没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后清池她进不去，墨九渊迷迷糊糊醒来时，济州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从后清池出来就见到守在外面的姜炎，可是已经不记得她了。
姜炎却已经没了意识，墨九渊也没反应。她是被面前这废墟震惊得手足无措。直到焱青林的人将姜炎从墨九渊面前带了回去，墨九渊才回神过来，下意识的就一路追了过去。
而后，颠沛流离多少年，记性越来越差，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
不断有热气涌入胸膛，墨九渊却连泪都流不出了。后清池的灵气记载着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件事情，它们悉数进入到墨九渊脑海。
她渐渐灵力充沛，可却不愿意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灵力已经让她洗筋易髓，让她即使闭上眼睛也清醒非常时，她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走出后清池，外面再没了繁华世界。
她的修为已经让这些幻术欺骗不了她的眼睛。
玄白和玄易依旧望着她，玄白依旧一脸担心，可是而今他们已经不是原来墨九渊看到的实体幻象，而是透明的灵体。
有人花了大力气，在聚灵阵的基础上，封住了济州城的灵气，让这灵气聚集在城内，让这些亡灵忘记了死亡的那一刻，让它们都以为自己还活着。
还不惜制造巨大的幻象，恍若一切都一如往昔。
这个人，除了姜炎，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