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算是情种吗?”
楚鼎鸣难得疑惑,问得也很认真。
葛罗浮缓缓摇了摇头:“我没见过你这种中了情蛊还能如此镇定的,你对待他像对待一个勒索你的山匪,而非爱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特意带他去见你的师父,也是为了引蛇出洞罢?”
“不错,可惜我还是没抵御住这邪物发作。”
葛罗浮冷着眉眼看他,如一尊玉做的清净神像,能洗涤世间一切污垢。
楚鼎鸣道:“现在,我要你替我拔除此物。”
葛罗浮能闻声断病,楚鼎鸣虽然强装无事以震慑他,但出声虚浊,显见是牵动五脏六腑,受伤颇深。他没说话,只将空了的茶盏放在桌上。
银雪闻声而入,替他倒茶。
银雪的脸已经被葛罗浮医好,楚鼎鸣看了一眼便警惕起来,他倒不是记住了这个旧情人,而是记得可能的敌人。
银雪无动于衷地看着楚鼎鸣,还有几分嘲讽,站在葛罗浮身旁道:“天命楼的人已经求到山门前了。”
葛罗浮一笑:“他们还真是谋划深远,处心积虑。楚阁主,要是救了你,我可就和他们梁子结得深了。”
楚鼎鸣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从容道:“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你,才想到要用这招来伤我。”
他定定地凝视着葛罗浮:“那个人的真容,像极了你。”
银雪愠怒,当即便要上前,被葛罗浮一手拦下:“所以呢?”
楚鼎鸣终于有点惊讶,这是葛罗浮平生第一次见他如此明显地惊讶:“你难道不受辱,不想杀了此人?!”
葛罗浮和银雪对视一眼,相视大笑。
银雪笑着走到楚鼎鸣身边,楚鼎鸣已觉不妙,起身欲逃,葛罗浮只笑道:“楚阁主,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们对你早没想法了,你也太会自作多情。”
他的话刚说完,楚鼎鸣便觉一阵晕眩,顿时心肠冷透,竟有几分被他戕害的那些弱者的感觉:“是……那盒糕点……”
银雪道:“师兄猜你近日必会来,我见你举止有异,便在糕点里加了点料,没想到你蠢得真的会吃下去。”
眼看楚鼎鸣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完全没想到正道君子也能做出这种事,银雪笑得眼中带泪。葛罗浮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而后微笑着凑近软倒在地的楚鼎鸣,温和道:“——你猜,我会不会守诺呢?”
第05章
葛罗浮没有夺去楚鼎鸣的神志,他不否认自己带了点恶意。
他要楚鼎鸣也试试这惶惑无力的感觉。
银雪比他更加激动,踏前一步,咬牙切齿道:“不用在这儿杀了他,免得弄脏山上清净。追兵快到了,我们把他交出去。”
葛罗浮静静看着楚鼎鸣,楚鼎鸣也勇敢地回望他。刚刚倒下时楚鼎鸣眼中的确闪过诸般复杂情绪,但现在他已然安定了下来,眼底甚至还有几分惯常的戏谑。他看都没看银雪一眼,只以一个很柔弱的姿势仰躺着看葛罗浮,微笑。
葛罗浮瞪了他半晌,无奈低叹,楚鼎鸣能一路作恶还活到今天确实有几分本事,他看透了葛罗浮本x_ing君子。
葛罗浮淡淡对银雪道:“不,我要先帮他取出体内的毒物。”
银雪愕然,完全没想到葛罗浮绕了这么大一圈却还是要守诺,指了指地上的楚鼎鸣,不住道:“师兄当真要救他?那又何必……”
葛罗浮看定银雪,语气多了一点严肃:“因为我要守诺。我答应过救他一命,所以他当年才会放了你和猫儿,我不能用你们的x_ing命做代价来毁诺。”
银雪还想再说什么,讷讷张口,最终无语,只沉郁地低下了头。
葛罗浮见他如此,心下稍慰:“如果我救他这一次,你会不会怪我?”
银雪苦笑:“我的命是师兄所赐,怎么会。只是……”银雪忿恨地盯着地上的人:“他不配!“
葛罗浮不再作答,他当日肯出手救下银雪不过是为着银雪本x_ing尚算善良,如今银雪能按捺下怒气,也算跟着三师伯修行有成,不过还需历练。
救人是不问配不配的,尽管他也不想救楚鼎鸣,但答应过,他就会做到。
楚鼎鸣虽然耳中听得不甚分明,但也猜到了两人的意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摆出一个得意的表情,便被葛罗浮一手提起在地上拖了出去。
楚鼎鸣曾几何时受过如此羞辱,当即眉眼y-in翳,心头大怒!
银雪添油加醋:“脑满肠肥,拎也拎不动,当然只能拖着走。”
葛罗浮把他拖入药室,将他甩在榻上,嫌弃地揪下他那蹭了满身灰尘的锦袍,吩咐银雪:“烧了。”
楚鼎鸣就算是逃难都要风度翩翩,他做恶人的第一本钱便是自己无论何时都能抽身而退,现下却被葛罗浮扒得像块风干了的肉,毫无尊严。葛罗浮浑不在意楚鼎鸣是如何目眦欲裂地用眼神发着狠,一手打开药囊,一手则开始调试金针。被楚鼎鸣打昏了的小药童此时已醒了,葛罗浮打发他去烧水,他捧着水盆进来时仍害怕得不敢看楚鼎鸣。葛罗浮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怕什么,一个病人而已,他的生死还掌握在你手里呢。”
小药童摸了摸肿起一个大包的后脑勺:“啊?我?”
葛罗浮笑:“是啊,你来替我递针。”
楚鼎鸣自觉没有一掌劈死这小童已是卖葛罗浮人情,如今听他欺人太甚,更是脸色难看,大概楚阁主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会骂别人“欺人太甚”。
葛罗浮倒不指望这能教会他一丝半点人心,恐怕只会刺激得他更加癫狂。但他打了自己的小药童,这笔账还是要算的。
葛罗浮所用之针有长达半臂的长针,也有细如牛毛的小针,他十指间运针如飞,举重若轻,楚鼎鸣看着他的眼光不由得便带了点欣赏。这欣赏大概三分是真,七分是为了讨好他让他下针轻些,葛罗浮嗤之以鼻:“会很疼。你的仇家追得紧,我估计你也等不到麻沸散熬好了,我这就行针。”
楚鼎鸣笑:“请请请。”他算是想明白了,葛罗浮今日就是要看他出丑,然而哪怕这是医资,他也不打算再付了。
葛罗浮俯看他,手中金针勾连上他的肌肤,两人一瞬间眉目极贴近,彼此眼中都带着似笑非笑的冷酷,一触即发——
“那我便开始了。”
楚鼎鸣打定了主意宁死也不露怯,但在葛罗浮第一针落他心口时他便咬紧了牙关,浑身紧绷,冷汗霎时s-hi透了身下的竹席。葛罗浮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语气仍然冷淡,似高山之巅氤氲的晨雾:“我劝你还是不要憋着,免得经脉逆行,我也救不了你。”
葛罗浮连下数针,手法极老辣,自己额头也浮起一层细汗。小药童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注,连忙替他擦拭额头,却被葛罗浮避开。葛罗浮皱眉看着一排长针,小药童这才醒悟,慌忙放下手巾去拿针,但因心慌,屡次拿错,耽误的时间里楚鼎鸣疼得眼冒金星。
楚鼎鸣自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这种疼痛,他心里存了千万句恶毒言辞回敬葛罗浮,但此刻他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而这苦头还是他自找的。
他胸膛里有一颗本不该属于他的情心在发烫,爱欲离苦,生住异灭,反反复复将他熬煎。楚鼎鸣忽然之间感受到了父亲离世时他本该有的剧痛,方才见银雪和葛罗浮亲密并肩的画面也在眼前浮现,他心中翻腾起一种酸楚而尖锐的情感,陌生,但令他焦躁难安。
耳边只有葛罗浮那清冷的声音:“因你幼年遗患,你本没有寻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这毒物若是不除,也许你还会慢慢变得正常些。但既然你要除,就得忍受一遍所有那些被你遗忘的情感。”
葛罗浮其实并没有如何下狠手,楚鼎鸣一句都没问他他要怎么治,这点对他医术的信服令他满意,所以他全力施为。他觉得楚鼎鸣不会比自己当年被拷问时更痛,不过是心如刀割、千万针扎而已,谁不是走过这一遭,才算真正无情。
这一场针疗持续了两个时辰,银雪也焦急地等候在侧,葛罗浮面色清寒,自己脚下也开始打晃,终于收针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楚鼎鸣猛然从床上弹起,向地下早准备好的木盆里“呕——”地吐出一大团毒物。
那毒物有一颗甜瓜大,身如囊蠹,周身甲壳,隐隐黑红,尚在淤血中窸窸窣窣地伸着触角,想要探头爬出来,小药童吓得浑身发抖,银雪立刻挽起袖子拿出去焚烧。
楚鼎鸣浑身虚浮地倒回榻上,他虽然坚持了下来,一声痛叫都未发出,但如今他也是强弩之末,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眼前的一切都很虚浮,只有葛罗浮清瘦的背影是确实的,像把锥子一样狠狠凿开了他早被石化的胸膛。
他不理解那种强烈的感觉,明明毒物已除,不管那东西是蛊还是什么,它都应该不会再麻痹自己的神志了,但感觉一时间却还在。他不能将之命名为简单的“吸引”或者“喜爱”,这种感觉来得太痛苦太强烈了,如果这就是每一个飞蛾扑火般投向他的人心中的感觉,那他还是宁可把他们都杀了,也不想和他们分享这所谓“爱”的共鸣。
但他一时还杀不了葛罗浮,这个第一次用力触动他本心的人。
葛罗浮的声音传来,他也不愿在楚鼎鸣面前示弱,连坐都不肯坐下:“给你半个时辰恢复,然后你就可以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