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没反应过来:“什么?”
大概被雨淋了,脑子又有些不好使,我一把擦了开始有些模糊的眼睛,脑中嗡然作响:“我喜欢你。”说着,还怕她误会似的认真补充道,“是喜欢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钟离好像被我绕晕了,微微皱眉望着我,眼神中有着让我害怕的陌生与疏离。
我愣了,我这是做了什么?我甚至连脸红都忘了,只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像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默默转身,那五彩霞光依旧淡漠存在,只是那终成眷属一说大抵都是骗人的吧。
风吹得湿衣服愈发冰冷,我打了个喷嚏,然后终于缓过神来,嘿嘿一笑摆摆手:“哎呦,还当真了,开不得玩笑啊你!”只是说这话时,我还是不敢只是钟离的眼睛,生怕其中的冷淡将我已然破灭的热情再次刺伤。
钟离还是沉默了片刻,我没什么力气站着,只好装着镇定坐在亭中环座上,呆呆望着那逐渐开始变淡的光彩。
“袁萝。”
钟离声音很轻,许多年没人唤我这个名字,恍惚听来,我竟以为是娘亲在耳边轻声细语。
我应声回头,钟离不知何时竟亦坐了下来,这么一回头,两人相隔便不过分寸。她的容貌笼在山间升腾而起的水汽中,美得令人窒息。
见我僵着,钟离伸手抚上我的脸侧,然后微微偏头,亲吻了我的唇。
那一刻,我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呼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宁死都不嫁。
事后想来,这真是我十八年光阴中第二美好的一件事,第一当然是一脚踢开钟离的屋门,看到她从梦中惊醒,愕然望着我说不出话的场景。
回去,我便凭着一腔还未消退的热血,义正言辞地告诉爹娘,我不想嫁人了。不出意外,正直老派的爹娘被我吓了个目瞪口呆,这消息不胫而走,全府上下皆知道那唯唯诺诺的二小姐这次终于出息了。
我被震怒的爹在房中面壁反思,只让度景一人照料我起居。度景虽然跟了我好些年,却全然不了解我的想法,我亦懒得与她倾诉,自然钟情于女子一事并非所有人能理解,搞不好她还会觉得我是怪物,被我吓坏了呢。
禁足在房内,想要溜出去着实容易,我求着度景,好说歹说又应允她每月再多三天探亲日,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三差五地装着去领新衣去打饭,我便趁着这空溜之大吉。
与钟离在一起仿佛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原来那晚我偷亲她时,她便醒了过来,因此对于我这点小心思早已了如指掌,亏我还独自纠结地都快长出白发了。
钟离在亲吻的时候很用心,我用力抱着她,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虚幻地恍若下一刻便要幻灭。她好像亦有这种感觉,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
这些天,我对王家的抵触是愈发浓重,将近天黑,我依旧赖在钟离被窝不肯出来。她手指缠着我一缕头发转啊转,欲言又止,半天才说:“你不怕你爹娘担心?”
她对我被禁足又偷偷溜出来一时全然不知情。我迟疑地摇摇头,伸手搂紧了钟离光洁柔软的腰,老实地说:“但我就是不想走。”
钟离笑了,从我的角度望去,她的下颌与脖颈的弧度美得让人痴迷:“又不是见不到了,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我在她怀里蹭了好半天,才下了决心,点点头。
做完那事,我故意走得磨磨蹭蹭。钟离以为我疼,便陪我慢慢走,牵着我的手,眼神温柔得我都不好意思再装。
我以为我们能这样再久一些,我以为我们可以坚持到爹娘同意悔婚的那一天。只可惜,这肥皂泡破灭地着实有些早。
好容易慢吞吞地磨到王家后院口,我瘪着嘴角转身握着钟离的手不肯放。
还没说出一句话,身后度景大呼小叫的声音便响起了。
“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二小姐!”
☆、第90章 灵丹妙药(四) 二姐与神医番外
我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回头,度景便扯住了我的胳膊,一脸焦急:“二小姐大事不好,陈家今日来人,说要见见你这个准媳妇,谁料你竟消失这么久!可急死奴婢了,你没看到老爷那张脸!这次奴婢都得受罚!快进去罢,一伙人还在前厅等着你呢,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度景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方才疑惑地望向钟离,从头到脚扫一遍:“这是……”
钟离全程只无甚表情地望着我,然后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微微笑道:“快进去吧。”说着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离去。
我脑中一片空白,望着她的背影,只想跟着上去,与她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然而我没有。我真后悔,此刻没有随着自己的心抛下一切。
那日在家宴之上,我一直沉默着。直到最后陈家即将离去之时,娘让我与未来的公婆道别,我方才恭敬地起身,深深弯了腰,然后平静道:“伯父伯母,对不起,王萝心中已有所属,且自知庸俗无知,配不上令郎。实在抱歉,辜负大家许多心思,王萝不能出嫁。”
一句话落,全场皆寂。
我耳朵嗡嗡作响,脑中只有钟离最后看着我的那眼神,以及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不知道今天这闹剧如何收的场,大抵被我这么一出整得算是天翻地覆。父亲原本因我失踪心情便不好,如此一来,更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只呼“逆女”。母亲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也拿“不可理喻,好好的一个乖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的眼神望着我。
这天之后,我便彻底锁在房中,这回连度景都帮不了我了——自然,这丫头看不出我与钟离的关系,只觉得是我在外头长了见识,交了好友,便不愿再拘于深闺了。
婚事算是彻底被我毁了,如今只等着父亲气消,不过这也得一段时日了。可我想来,却莫名有种浑身清爽之感,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重担。
于是我就这么强硬地被关了十天半月——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十天还是半月,整日整日在窗边呆坐,在镜前傻笑。这么短短几天,我好想醍醐灌顶一般猛然觉悟过来。
原来,我用了八年时间等着这一刻。
我用四个月想明白了这八年来的浑噩,我以为我是懒惰,然而,这些只是因为没了她,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了。
她是我的光,是我的支架,是我的所有。
我喜欢钟离,我爱她。
我不知道现在才清楚过来会不会晚,然而抹去心上厚重的灰,这种滋味确实令人欣喜若狂。我静静等着被放出去的那一刻,所幸,倒也并不很久。
大哥在前线指挥着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全家受圣恩,一扫我当场悔婚一事带来的阴霾。父亲亦亲自来看了我,我低声下气地道了歉,给了他个台阶,他便叹口气将我门上的锁去了。
满怀喜悦地立刻冲去了仁济堂,谁料早已人去楼空,只留妙言一人皱着秀眉被层层叠叠的病人所包围。
自人缝中见到我,妙言扯着身边昏昏欲睡的算账小哥耳语几句,小哥便一时神气起来,直着脖子冲乱糟糟的众人吼:“打烊啦打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妙言看我一眼,起身冲我招招手,钟离不在,她便又是那么一副小大人懂得许多的模样。
“钟离呢?”我没憋住,疑惑地问。
“师父走了。”妙言毫不回避地说,“那天晚上送你回来就连夜走了,我也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发觉。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不可能再回沉海谷。毕竟你肯定会去那里找她吧。”
其实我早已想到这种结果,只是莫名坚信我会与钟离再见,听着这话反而一点都不急躁。
见我并没悲痛欲绝,妙言笑了笑,透着平静,又有些悲哀。她踮着脚从钟离房内的紫檀柜中拿出当日那个深蓝雕相思草的匣子,缓缓抽开隔板,给我看:“这叫仙灵枝,是世上最罕见的草药。它与最普通的三七同煎便能抑制师父的病,只是抑制而已,就是那日让你帮忙端过去的那药。”妙言望着匣中还剩大半的仙灵枝,继续道,“师父一点都没带,还有三天便是月半了。她就这么走了……寻死去了。”
“本以为被你撞见她病愈发严重后,她会更加明白不能与你相恋,只是没想到,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妙言摇摇头,一脸与年龄不符的伤感,“我亦大抵打听到你这几日的事,不过,真的,就算没有你要结婚一事,你与师父也是长久不了的。她自己亦是极为清楚,终究有那么一天要永别,半年或一年,索性长痛不如短痛。你也别太过自责。”
说完,妙言皱着眉头望天花板:“说起来,感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都跟疯了一样……”
如此一句,我竟莫名笑了出来。
妙言瞪我一眼:“还笑得出来,师父都要死了!”
我心情平静得很:“你师父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妙言大惊。
“我不知道。”
“……好吧,既然感情这么玄妙……”妙言翘着两个手指捋山羊胡状,“自古有相思成疾而死的,大抵也有相思成药救命的。说不定师父有了这个坚定的念头,病就莫名其妙好了!如此一想,我也放心了。”
我点头,继续乐呵呵地笑。
我真不知道当日平白无故哪来的自信,后来事实证明,还真是我盲目乐观。
王家我是呆不下去了,一则无颜面对爹娘,且无法解释悔婚的真正原因,二么,钟离一去不复返,我就这么等着实在安不下心,只好如昏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她。
虽然妙言说的有理,但茫然四顾,我真不知钟离行踪,且钟离本就是孤儿,跟没有什么亲人的寄托之地,想来想去,只好还是动身去了沉海谷。
沉海依旧蓝得淡泊深厚,此时为夏季,云骨杉郁郁葱葱,只看得见一片碧海,却失了那年浅紫夹着白雾的飘逸与仙气。我绕着沉海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与钟离一同度过三年的木屋只剩了一摊废墟,里面依稀可见几页看不懂的古医书。
我很想哭,只是流不出眼泪。只叹着气,拾了几张残破的纸,吹掉上面的灰尘,放到鼻尖蹭了蹭,仿佛那便是钟离一般。
后来,我还是离开了沉海谷,只有我一人的记忆总觉得落寞得像刀割火炙,且无遮风避雨之所,我熬了两个月便继续漫无头绪地走了。
再后来,我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黎国九州,见过繁华,见过破败,就像钟离在我身边,钟离不在我身边。热闹街头一对对的恩爱情人太多了,我总是被他们吸引目光,但我一点都不羡慕,毕竟我的钟离比任何人都好得多。
经过望春山的时候,我望着其中主峰移不开眼睛,直到酸痛不已,泪水纵横。
那分明就是我,站成石,待君归。
在底下的村子里转了圈,竟发觉村北空荡荡的大宅子竟是王家祖宅。我大方地进去看了看,挑了个朝西的厢房,一推窗便能瞧见那千言万语又沉默万年的望夫石。
躺在床上休憩一晚,醒来天已大亮。我深吸口气,被褥中满是阳光暖融融的香气,竟像钟离身上仙灵枝的药香一般令人不能割舍。
这一刻,我脑中一片清明,好像恍然间接受了钟离不在我身边的这个事实,然后决定在这无人的老宅里安定下来。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格外缓慢,日出日落,绣点小玩意卖,亦能自给自足。八年来,我早已练得一身忍受寂寞的好本事,只是却又有些不同。因为经历过陪伴,重回孤寂,的确不易。还好,把钟离放在心里,偶尔翻出来想一想,倒也并不太难捱。有了钟离重开的药方,冬日来临,疼痛竟减轻了很多,漫漫四五月,终于好过多了。
听说,小妹进了宫,受尽恩宠,如日中天。
听说,王家遇了大劫,无端没落。从前的管家寒伯竟与我在此地相遇。于是,我终于不至于懒得没口热饭吃。
快要五年了,钟离离我那么远,远得仿佛在天边,她又离我那么近,夜夜梦回都能触到她的脸。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她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可心里却还是傻兮兮地相信还会有重逢的一天,明知希望渺茫地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