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顺流漂下去,河水上横着一道铁索,合德便抓住那条铁索,将船靠近水岸,随后拉着薄子夏跳到岸上。
有多久没呼吸到这种山间带着河水湿冷气味的空气了?
合德见薄子夏站在岸边发愣,也不催促,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两个人似乎还和三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薄子夏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铁环,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已经是初秋了,夜里江边的风还有点冷。合德便挽住薄子夏的手臂说:“走动走动吧。”
薄子夏点头,两人沿着江岸慢慢走着,彼此都沉默着。月亮的光倾倒入山谷之中,草木凋零,又有些凄清。
合德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低语:“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薄子夏问。
合德没有回答薄子夏的问题,而是转过身,将薄子夏挡在自己身后。薄子夏转过来后才看到,山谷中不远处站着一名男子,穿了件长衫,看不清面容,但身材高大魁梧,可能是练武之人。此人不知跟了两人多久,而薄子夏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还有人跟在后面。
合德对那人双手合十,叫了一声:“毗摩质多罗叔父。”
薄子夏听此人名字拗口,差点笑出声来,合德侧头瞪了她一眼。
毗摩质多罗说道:“舍脂,难怪近来你对修罗道中的事务都不甚关心,原来不知是从哪拐来个小美人。”
合德亦不甘示弱:“叔父,你深更半夜出现在此处,亦称不上是对修罗道中多尽心尽力吧。”
毗摩质多罗说:“我正是为找你商议一事而来。在修罗道中说,容易被人偷听了去,此处正好。你有几个小美人我不管,但是这种事情最好让她回避。”
合德回头看了眼薄子夏,冷冷笑道:“她不妨事。叔父但说无妨。”
毗摩质多罗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舍脂,我觉得乾达婆近日来有些不对劲。我与她算是熟稔,但近来她的言行举止总有些怪异,似与平常不同,像被人冒充了一样。”
合德骤然想起前几日乾达婆去拜访她,又在地宫中流连的事情,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说?”
“也许是我多心,但乾达婆与我谈话,总拐弯抹角,与她从前说话方式不同。像是要与我套话一般。”毗摩质多罗说,“而且,她现在整日深居简出,孤来独往,也不曾见她摘下过面纱。我怀疑是有什么人假冒了乾达婆,埋伏在修罗道中,伺机而动。”
“仅凭这些,就怀疑母亲,未免多疑了吧?”
“舍脂,非是我多疑。乾达婆原本不愿住在地宫中的,近来却时时在地宫中独自游荡。我就看见过好几回,难道这还不够令人起疑吗?”
“叔父真是细心。”合德说,语气分明是嘲讽毗摩质多罗多心。她并非没有察觉到乾达婆的异状,只是不确定毗摩质多罗要在此事上如何做文章。修罗道内部满是陷阱和棘刺,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合德的手向后伸去,抓住了薄子夏的手,紧紧攥着。
这个人是与修罗道中一切的险恶都没有关系的。仿佛抓住了她,就抓住了所有。合德的手劲很大,薄子夏的手被攥得疼痛,她咬牙忍着。
“舍脂,请你相信我。”毗摩质多罗提高了声音,“过两天大哥就要回来,乾达婆如果真的是冒牌,想要寻机刺杀大哥的呢?”
薄子夏听着两人的对话,毗摩质多罗所说的“大哥”,应该就是阿修罗王,合德所谓的父亲。她又想起了乾达婆在地牢中探望她时那双温柔的,含着泪的双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原来那不是真正的乾达婆?又会是何人所假扮的呢?曾经也有一个人那样温柔地待过她,就是袖姑娘。可袖姑娘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
合德正色道:“叔父说的是。不论怎样,都不能危及父亲的安全。叔父要如何揭穿这假冒母亲的人?”
毗摩质多罗想了想说:“乾达婆地位尊贵,最好能当众揭穿她,才能令阿修罗眷属心服口服。我看,不如在大哥接风宴上,让乾达婆弹奏沙兰吉琴。若是假乾达婆,定是无法弹奏这种琴的。不过,舍脂,到时候你要帮我。”
合德点头答应:“舍脂自然会的。”毗摩质多罗得了满意的答复,连连称赞舍脂能认清时务。又随口说了一句:“舍脂,你养小美人,我不想管。但作为叔父,倒要提醒你一句,舍脂女是要嫁给帝释天的。”
合德哂笑:“叔父当真是为修罗道竭心尽力了,竟然还管这等事?”
大概是察觉到合德的不悦,毗摩质多罗不愿多说,便借口修罗道中还有事情,转身离开了。合德目送毗摩质多罗走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转身,突然紧紧抱住薄子夏,将下巴放在在薄子夏的肩膀上。
“合德?”薄子夏吃了一惊。她向后躲,合德却抓住薄子夏的双臂,不让她有一点逃走的机会。
合德抬起头,对着薄子夏微笑。月色下,合德的脸庞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美,仿佛沉溺进去就会导致毁灭。薄子夏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幻觉。壁画上的佛相,晕倒之前看到的恶鬼的脸,在月色下交替变换了。薄子夏感觉到恐惧,将头扭到了一边,不愿再去看合德。
“姐姐,方才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请你不必挂在心上。”
“我明白。”薄子夏嘴上这么说,心里还在盘算趁阿修罗王回来的那段时间逃出修罗道的事情。
“叔父刚才说舍脂女要嫁给帝释天,你不要相信。那是吠陀中的舍脂,而不是我。”合德再度抱紧了薄子夏,伸手去捻薄子夏新戴上的耳环,“我要永远都和姐姐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薄子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于是一直沉默着。合德转过头,望着河水微笑:“若一世太短,那就生生世世都纠缠。”
薄子夏皱着眉头,既不愿意说话,又不愿听合德再多说一句。她硬是挣开了合德的双臂,转身想要走,被合德抓住了胳膊。
“即使是现在,还想要离开我吗?”合德轻声问着,将薄子夏双手上的铁环扣在一起,再度将薄子夏拥入怀中,声音越来越低,“就这样不好吗?就在我身边,哪也不要去……”
月亮冷冷地悬在半空,薄子夏突然感觉到了绝望。即使在地牢中时,她也没有现在这般的绝望。
与此同时,乾达婆返回她的居处。她嫌地宫中太阴森,阿修罗王便在城郊置办了一座小院供她居住。
乾达婆刚走到小院门口,头顶树枝上乌鸦受惊,扑棱棱展翅飞走了。乾达婆欲要去推门的动作停住了,脸色忽然一变。
院门是虚掩的,不对劲。而且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的气味,是属于那个人的。
她从腰间拔出剑,这时才小心翼翼地去推院门。待院门完全被打开之后,乾达婆看到了站在院子中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果真是你……”
乾达婆扯落面纱,拔剑出鞘,刺向眼前的人。
“这就是你的见面礼吗?”那人闪身躲过剑锋,“你的剑并没有杀气,难道是说你……舍不得杀我?”
☆、筵席
修罗道的婆雅稚王出外一月归来,修罗道中便摆筵席为其接风洗尘,各个大小首领和阿修罗眷属都来赴宴,很少见到修罗道的地宫中这样热闹。
蜡烛和莲花灯盏映得满室通明,有如白昼,甚至连壁画上人物衣裳最细微的细节也能看得清,香料焚烧腾起白烟,弥漫在地宫大殿之中,使得所有景物都罩了一层白纱般,琴师弹奏乐器,曲声欢快,身披缨络的天龙女在殿中扭动着腰肢,一派噪杂。
合德身为婆雅稚的女儿舍脂,心不在焉地和兄弟叔伯打过招呼后,便端坐在桌案前,在一片嘈杂纷乱中,眼睛望着她所谓的父亲,阿修罗王婆雅稚。
婆雅稚原本是汉人,他博览群书,尤熟悉天竺之吠陀变文,召集一群信徒后,自封修罗道的阿修罗王,称自己是婆雅稚。他四十来岁,除了眉心点了吉祥痣,头戴花冠之外,并不做天竺人的打扮,看起来颇不伦不类。
合德的目光稍微一挪,又看到她的母亲,乾达婆。隔着重重香雾,乾达婆的面容和举止都变得深不可测,合德也拿不准这个乾达婆是不是被人所假扮的。
觥筹交错间,加上香雾和歌舞,众人皆有些醺然。合德却一直注意着乾达婆和毗摩质多罗的动静。乾达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她姿态妖娆地依着婆雅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身旁西塔琴的琴弦,甚至连面纱都解下来了。那张脸确实是乾达婆无疑,如果是易容术所做到,这易容术也着实高明。
合德看向毗摩质多罗,见他拧起了眉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毗摩质多罗的模样有些犹豫。
合德端起酒杯饮酒。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也不着急。比之揭穿乾达婆,她倒更忧心薄子夏会不会趁这机会逃走。毕竟薄子夏武功不弱,合德又当真舍不得将她四肢打断,永生禁锢在修罗道中。
酒过三巡后,毗摩质多罗突然将酒杯推到一边,站起身来,对婆雅稚双手合十道:“大哥,逢着这样的日子,小弟心里实在高兴,不如也为大哥跳一曲。”
婆雅稚右手稍微伸向前,点点头。于是天龙女退到一旁,将大殿正中让给毗摩质多罗。
毗摩质多罗双手持弯刀,平举到胸前,向一侧转动,随后又将弯刀端到与额齐平,旋转速度加快,而他也随之挪动脚步,逐渐向婆雅稚那边去了。他的脚步有些不稳,可能是喝醉了。合德注意到婆雅稚的神情有些戒备,目光紧紧盯着而乾达婆依然只是妩媚笑着,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逼近。
毗摩质多罗在离婆雅稚和乾达婆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将手中弯刀往身后一掷,对婆雅稚再度双手合十:“大哥,小弟献丑了。今天实在喝得有点多,斗胆请乾达婆王为我弹奏沙兰吉琴伴乐。”
“这……”婆雅稚王看向乾达婆,征询她的意思;乾达婆则露出吃惊的表情,坐直了身体,似乎十分意外毗摩质多罗的要求,而显得有些无措。实际上,毗摩质多罗在修罗道中地位要高于乾达婆,他都能亲自跳舞,要求乾达婆弹琴,也并不过分。
“乾达婆王弹奏沙兰吉琴,修罗道中无出您之右的。”毗摩质多罗用话去激她,“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一定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
合德在适时一边帮腔道:“母亲,女儿许久没有听你弹过沙兰吉琴了,也算满足女儿的心愿吧。”
乾达婆低着头,双手按在桌案上,随时要掀桌的样子,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乾达婆身上,气氛不知何时变得紧张而肃杀起来。合德的手已经伸到桌下,拿起了风灯。修罗道众人都聚集于此,乾达婆若是假冒的,她今日插翅难逃。
“乾达婆,你是怎么了?”婆雅稚语气平静地问,“毗摩质多罗是我弟弟,他肯跳舞为大家助兴,你弹琴又何妨。”
“阿修罗王说的是。”乾达婆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缓缓道,“我这可是骑虎难下,不弹上一曲,说不定还让人以为我是假冒的呢。”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合德与她对视的时候,忽然想要打寒噤。
乾达婆回头,让侍女给她取来沙兰吉琴,调了调弦,左手扶着琴,右手持弓,拉了起来,乃是《耶柔吠陀》中的曲子。悠扬的乐声传出来,声音优美,毫无滞涩。合德心下了然,这个乾达婆是真的。毗摩质多罗大概没有想到乾达婆竟然没有被人假冒,不由涨红了脸,却也无奈,只得随着乐声起舞。
在一段相对舒缓的曲子之后,乾达婆放下弓弦,以弦作琴弹奏起来,曲音欢快跳跃,是为《梨俱吠陀》中的一首颂歌。非是多年练习,难以达到这种水平。
一曲终了,毗摩质多罗讨了个没趣儿,尴尬地对乾达婆双手合十致谢,婆雅稚不知有心还是无心地说了句:“小弟满脸通红,怕是喝醉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筵席散后,乾达婆并没有在地宫中逗留,而是返回了她在城外的居处。婆雅稚本来想同她一起回去,但他在修罗道中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便让乾达婆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