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
修罗道的人已经发现薄子夏的行踪,如果再被合德抓回去,后果将不堪设想。锁匠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薄子夏顾不了那么多,从房中冲了出去,不管锁匠的浑家和儿子正在铺上满脸惊疑地看着她,沿着街道一路往城外跑去。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到江边乘船,离开丹阳。越快越好。
此时已近黄昏了,街巷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薄子夏仓促的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一刻也不敢停留。会不会被锁匠的家人误以为是杀人凶手,薄子夏来不及去想。她觉得胸口发闷,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可是不能停下来。
太阳西沉,薄子夏终于跑到了城外江边。她弯腰喘着粗气,蹲到水边撩起水洗了把脸,才觉得好了些。她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的,偏巧耳上还挂着一对精巧的珥珰。薄子夏的手抚上珥珰,心里很不是滋味。
“船要开了!乘船的快来!”泊在水湾中的内河客船上,船头正高声招呼着。薄子夏方回过神,将头巾重新披好,匆匆踏着水去登船。
这船是入夜便走。薄子夏在船舷边挑了个清爽的地方坐下来,手伸到袖子里,攥着袖姑娘的那个荷包。船顺风而行,明天天亮时,就能到金陵了。薄子夏将头靠着船舷,听着江上的水声,一轮江月映在水面上,莫名的凄冷。提心吊胆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了,船在水中行着,她睡着了。
薄子夏是被一阵纷乱的噪杂声惊醒的,有人在喊“船上死人了”。薄子夏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许多人正急匆匆地来回奔走,有的人忽然倒下,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船内昏暗,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更有甚者,直接跳进江水里去。起初,薄子夏以为是船上有人发急病过世,还疑惑这些人怎么如此慌张。一个汉子跑过来拉扯她:“姑娘,休要坐在这里,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薄子夏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闻一声什么东西触肉的钝响,那汉子随之倒在了甲板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薄子夏吃了一惊,蹲下身去查看,只见此人的后心上有一个月牙形的飞镖,尖锐的一端深深没入体内,血从他的衣服中渗出来。
薄子夏拔出弯刀,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船舷上。这种月牙形的飞镖在她面前杀死了好几人,而她连是谁掷的都不知道。
客船蓬顶传来砰砰几声响,薄子夏心神稍凝,脚踩着船舷用力一跃,跳到了棚顶上来,那上面果然立着一个蒙着脸面的黑衣人,见到薄子夏跳上来,张开右手五指,便见一物飞来。薄子夏反应快得惊人,猛地侧身避开,握住弯刀一格,便见一个闪着银光的月牙飞镖落到江水中去。黑衣人似乎也并不恋战,沿着船篷跑远几步,将什么粉末朝薄子夏这边用力一抛,船顶覆着的稻草霎时便燃了起来。因得这些稻草都是湿的,火着不起来,但浓烟滚滚,呛得薄子夏以袖掩口,连连咳嗽。
烟雾越发浓了,薄子夏连连后退,跳回到甲板上,却发现甲板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船工和几个活着的人早乘着筏子,向岸边划去。
薄子夏正慌张无措间,忽听轰隆巨响,船顶被烧得塌了半截,船柱险些砸中她,烟尘和火苗自甲板上蹿起来,船身开始猛烈摇晃。眼看船就要翻了,薄子夏别无他法,退无可退,只得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中,向岸边泅渡。
甫入江水,薄子夏就后悔了。水流表面上看起来不急,实际江面之下皆是暗流,且江水格外寒冷。她挣扎着游动了几下,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客船已经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个江面,而另外半边,月影凄清。薄子夏望着水上映的月影,轻轻叹口气。
她拼起最后的力气,胳膊奋力拨了几下,水下的暗流却将她往江心拖去,眼见是离河岸越来越远了。
正在绝望的时候,薄子夏听到有桨划水的声音。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艘向她驶过来的小船,船上坐了好几个人。他们是修罗道的吗?薄子夏不知道,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努力伸起湿淋淋的胳膊,向着小舟挥动。
“救……救命……”薄子夏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四肢仿佛都被冻木了,冰冷的江水往口中涌。那小船好像看到了她,加快速度划过来,划船的人将木桨伸给薄子夏,让她攀住。
薄子夏勉强勾住船桨,她沿着木制发滑的船柄向上望去,看到了划桨人有着一双发亮的大眼睛。也许是晕倒之前神志不清,薄子夏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随后,薄子夏双手松开,沉入水下,不省人事。
薄子夏是因为热而醒过来的。明明江水冷得像冰,她却觉得周身都在发烫,仿佛躺在烙铁上,热得她的头一阵阵剧痛,要裂开了一般。
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抚摸着。薄子夏觉得舒服,又稍微平静了一些。这个手时谁的呢?谁会对她这么好?对她好的人,不是早都死了吗……难道是合德?她晃了晃脑袋,嘟哝了一个“合”字,又沉沉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睡了多久,薄子夏再度醒转过来。
入目是木板墙壁,房中堆着稻草。而她正躺在皮毛毡子上。薄子夏的头还有点疼。她扶着脑袋坐起身,疑惑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绝对不会是修罗道,应该是驿站,房中还弥漫着一种茶叶和酥油混合的味道。床尾摆着一个皮帽子和一把三弦琴。
薄子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连忙又躺回床上装睡。不一会儿,门开了,脚步声走进来,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脑门。
“还烧着吗?”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家人是谁。晚上乘船过江,该不会是私逃出来的吧。”
“有点烧,应该快要退烧了。她身体好。”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宛转若银铃,十分动听。
薄子夏听这两人汉话说得不是很清晰,口音也不像是中原人,大抵是异族来的客商。那男子又说:“央金,等她病好了,我们不能留着她,会碍手碍脚的。”
女子叹了口气,十分勉强道:“好吧。不过救人救到底,要等她完全好了,再让她走。”
男子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薄子夏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道缝,看见那名女子款款向床边走过来。她身材窈窕,长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垂在脸侧,穿了身大襟右衽的长袍。女子在薄子夏身边坐下来,用手指去拨弄薄子夏的额发。薄子夏被她弄得痒痒,睁开了眼睛,见女子咧嘴笑起来。
“我知道你是在醒着呢。”
女子去拨弄着鬓边的辫子。她皮肤黝黑,额前缀着一块绿松石,一笑起来,脸颊上便出现两个酒窝,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
“你是……”薄子夏半坐起身问道,一边猜测着女子的身份。
“我叫央金梅朵,是活佛给我起的名字。我同我叔叔,哥哥还有弟弟从吐蕃那边过来的。”央金嘻嘻笑着说,“足足赶了几个月的路呢!我们来买盐和茶,路过丹阳时,正巧看到有艘客船着火了,见你在水中,就把你救上来了。”
“那这里是——”
“当然是丹阳码头的客栈啊!不然,我们哪有落脚的地方?”央金说道,又笑了起来。
薄子夏却没有笑,心里叫声苦。她千方百计想离开丹阳,没想到又回来了。不过央金说的话也有些令人生疑。吐蕃人换盐换茶,多数都走蹚古道,丹阳却是在东边。他们来此地的目的定然不只是换盐茶这么简单。
“等我叔叔弟弟都回来,我再让你认识他们。”央金似乎不在意薄子夏的消沉,依然热情地说,“对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薄子夏。”薄子夏低声说,不知道该怎样编排自己的身份,“我是……是跑出来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越来越低,“不能让他们抓到,不然我就会死……”
央金同情地点了点头,甚至没去问“他们”是谁,随后又绽开笑容安慰着薄子夏:“你在这里就放宽心吧,肯定没事。”
薄子夏点了点头。央金的笑容十分诚恳,让她也觉得心中稍微好受了些。这些吐蕃客商虽然来路不明,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留在他们身边只是权宜之计,但总比流落街头要好。
☆、江月
修罗道,舍脂女所居住的宫室隐藏在地宫极深之处,素来不易被人寻得,黑暗寂静,只有油灯火苗燃烧摇曳的声音和岩石上的滴水声。然而今日,此地却如遭暴风光临一般,佛像前的莲花灯全部被扫到了地上,居室中的物品也多遭噩运。
合德颓然地坐在一张还没有被掀倒的椅子上,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与婆雅稚谈完话后就匆匆赶回来,却发现两名负责看管薄子夏的侍女一死一伤倒在地上,薄子夏早就没了踪影。她在修罗道中焦急地寻觅了一番,不见薄子夏的人影,方知薄子夏是逃走了。至于她怎么逃出去的,合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本以为薄子夏已经失去了一切,朋友死了,被厉鬼道追杀,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就不会逃跑了。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薄子夏的决心。
她印象中的那个薄子夏姐姐总是随遇而安,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如今她却发现,就算把薄子夏强留在身边,她也搞不懂薄子夏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合德忽然不无慌张地想,自己的愤怒不也是为了掩饰心里的恐惧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了解过薄子夏,也从来都没有接近过薄子夏。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冷笑着拿下墙壁上挂的弯刀,拔刀出鞘。合德凝望刀刃上的寒光,忽然神色一凛,将手中刀刃向方才坐着的椅子狠狠劈去。
“很好。薄子夏,这都是你自找的……这一回,我绝不会再对你容情。绝不会,绝对不会……”她盯着手中的刀,一遍一遍重复着,仿佛要把这句话印到心里。
合德再度阖上眼,喃喃自语着,逐渐平静下来。她走入内室中,换了身村妇的衣服,将刀合入刀鞘,藏在腰间,唤来两个侍女,命她们将此地收拾了,这才提上风灯,大步往走廊走去。
合德猜测薄子夏不会再回厉鬼道,而应当乘船离开或者还逗留在城中。城中倒是有修罗道的眼线,但这些眼线都是她父亲婆雅稚的,合德若直接调动这些眼线,难免会遭致婆雅稚的怀疑。合德一路走着,心不在焉,一会儿想着怎样才能尽快找到薄子夏,一会儿又想着待抓到薄子夏后又当对她如何,脑中尽是乱糟糟的。
她并没有从暗河出地宫,而是走了另外一条暗道。这是条近道,直接通向城里一座香火冷清佛寺,寺中的主持也是修罗道的人。合德从佛寺中出来,向主持借了匹马,便驱马赶向江边。她并不能确定薄子夏是否会来此乘船,薄子夏身上甚至连一文钱都没有。她会把自己送她的珥珰卖了换取盘缠吗?她会不会这样一逃就永远都不会出现了?也许自己找了她很久,最终才知道她早就变成尸骨,或是他人的妻子……
如此想着,合德心中恐惧越盛,要是找到薄子夏的话,就让她永远也离不开自己了。没有了手脚,她就不能逃走了。到时候,再用金玉珍珠将她养着就好。合德觉得自己仿佛真正堕入了阿修罗道,被恶鬼修罗所左右着。
合德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沿江边来回逡巡,眼睛越过头巾打量着每一个过来乘船的人。她耐心地等到黄昏,薄子夏果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江边。
合德几乎激动得要喊出声来。她本来想直接纵马过去,将薄子夏掳上马背便走,但此时四周还有些人,她此举难免会引来些麻烦。而且,合德有了更好的主意。她要一路跟着薄子夏,不断地制造恐怖,让薄子夏一路都提心吊胆,直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永远都逃脱不了……
薄子夏精神恍惚地走到江边,鞋踏到了江水中。她身心俱疲,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牵马的合德。她撩起水洗了洗脸,就对着水面发愣。合德在远远看着她的身影,心中被两种情绪交替控制着,一时想冲上去拥紧她,就如拥紧自己这三年来最深的执念,又一时想杀死她,这样她就不会再离开,不会再挣扎,甚至不会再离开了。
船要开了,薄子夏匆匆忙忙登上了船。她哪里来的盘缠?该不会真把珥珰拿去当铺了吧?也是在这个时候,合德注意到有一个黑衣人攀着船柱,一下便跳到船顶上,伏在上面一动不动。水雾从河面弥漫起来,若非合德的眼尖,根本发现不了。她骑上马,顺着水流方向一路随船疾行,猜测着那个黑衣人的来头。看他的身手,是名高手无疑,只是不知他怎么出现在此时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