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明亮,水上氤氲着稀薄的雾气。马蹄踏着水,合德不合时宜地想,也许薄子夏更适合这里,而不是冷寂昏暗的修罗道……
黑衣人忽然从船顶站起身来,很快又伏下去,四肢并用地爬到船顶边缘,双手向舱内一展。合德在月光下看得清楚,不觉心惊,那是发射暗器的动作。合德从腰间拔出刀来。计划意外生变,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冲着谁来的,但以防万一,还是尽快带薄子夏回去。
黑衣人又发了几回暗器,船上乱了起来。嘈杂的声音传到江边,有人甚至惊慌失措地从船上跳入水中。合德担心薄子夏的安危,不由暗暗心焦,却无计可施,只能等着船工将船靠岸。忽然,合德看到薄子夏也攀上了船顶,与黑衣人对峙着。
“这傻瓜!”合德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江心太远,她只看到薄子夏似乎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黑衣人在船顶放了一把火。烟雾浓浓地从江面涌起来,她在岸边也闻到了呛人的味道。合德看不到船上发生了什么,连忙跳下马,想在江边寻只渡船过去看看情况。
不多时,船工连带几个没死的乘客撑着简陋的竹筏子向着岸边划过来了。合德仔细看了看筏子上,没有薄子夏,她的心里一沉,袖中的风灯转成了幽绿色。薄子夏一定还在江上,船已经烧了起来,她应该跳进了江中,不知道能撑多久。合德下马,从袖中拿出风灯来,准备抢夺筏子去救薄子夏,正在此时,她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后襟,她回过头,看到一个黑衣人正单膝跪在地上。
“你——”合德吓了一跳,这正是刚才在船上杀人纵火的黑衣人,他浑身湿淋淋,应当是泅水过来的。
“我来带舍脂回修罗道。”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月牙形飞镖拿给合德看。合德面色一沉,这月牙形的飞镖是自己父亲婆雅稚的标志,此人应当是父亲派来的影卫。但是婆雅稚此举究竟是为何?杀了这么多人,目的又是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和薄子夏的关系了吗?
想到已经让修罗道中其他人察觉出薄子夏的存在,合德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她又望向江心,薄子夏应该还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吧。她犹豫着是喝退影卫,不顾一切地去救薄子夏,还是跟随影卫回修罗道,再继续做她的舍脂女,过大小姐的日子。月光下,有一条小船从着火的船旁边行过。合德怀着侥幸的心思,也许薄子夏还能得救,只要她活着,自己就能找到她……
合德一言不发地上马,调转马头,往回疾驰而去。
月色澄净。乾达婆又到了小院的密道之中。
白袖萝躺在床上,似乎已经被耗尽了力气,不再挣扎。乾达婆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妹妹,你可想通了?”
白袖萝闭着眼睛,不回答她的问题,反倒发问:“什么时候?”
乾达婆莫名其妙道:“什么时候?”
“少跟我装蒜!”白袖萝睁开眼睛,怒视着乾达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乾达婆站起身,抱着双臂冷笑了一声:“白袖萝,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想通。你不明白吗?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就算你再出现,意义也不大了吧。”
“废话真多。”白袖萝将头撇到一边。乾达婆见状,又蹲下身安抚道:“好啦,你不要生气。你的要求,我尽量都会满足的。不就是让薄子夏远走高飞吗?对手是舍脂的话,我还能帮忙的。不过,你要答应我——”
话音未落,绑着白袖萝的绳子忽然悉数尽断,她从床上翻身跃起,乾达婆毫无防备,吃了一惊。白袖萝袖子一甩,右手平伸指向了乾达婆的咽喉,她的指间夹着一把三寸来长,轻薄如纸却无比锋利的小刀。
“你……”乾达婆低头看了看那把小刀,微笑了起来,“原来你身上还藏着暗器的。”
“我袖子里藏着小刀。”白袖萝冷冷地说,警觉地盯着乾达婆,“你不要动,我手拿不稳,弄不好就捅进你脖子里了。”
乾达婆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白袖萝一番,笑道:“是不是你们当护法的,衣服里都要开个兵器行?干脆把你的衣服都脱了算了。”
白袖萝不语,只是盯着乾达婆,反倒弄得乾达婆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你别生气了。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你明明能逃走,却在这里忍了两三天,但是在我看来,你忍得还是不够——”忽然,乾达婆的袖口涌动了起来,好像那里藏着风。白袖萝一惊,急忙收手闪躲,却因她还在床上的缘故,打斗不开,乾达婆袖中的风一放出来,便推得白袖萝向后仰去,紧跟着,乾达婆扑了过来。
等到风止了之后,白袖萝发觉自己仰躺在床上,乾达婆跪坐在她身上,双膝压着她的大腿,而手中的小刀到了乾达婆的手中,正抵着她的脸颊。白袖萝皱眉咳嗽起来,乾达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笑:“白袖萝,你就快要死了。”
☆、复仇
第二日清晨,薄子夏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她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时倒觉得全身松快许多,头也不甚疼,应当是退烧了。
总算又捡回来一条命。薄子夏平躺望向驿站灰蒙蒙的天花板,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央金与她抵足而眠,床铺并不宽,两个人一同睡有些挤。薄子夏闻着央金身上那股藏香混合酥油的气味,听着她的鼾声,心里倒觉得踏实了许多。她与这群吐蕃人素昧平生,就算别有目的,也不是冲着她来的,留在此处,反而最为安全。
她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两个男人用薄子夏听不懂的语言在交谈,他们的语气有些急切,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商议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薄子夏心想,这群吐蕃人起得这么早,到底要做什么?
一个人走到央金的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用吐蕃语唤了句什么。央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顺手抱住薄子夏的小腿,冲着门外嘟哝句吐蕃语,那两个吐蕃男人笑了起来,说了两句什么就离开了。
薄子夏轻轻挪了下小腿,央金抱着不放,反而又搂紧了一些。薄子夏哭笑不得,想央金也是没清醒过来,也就随她了。
似乎被人这样抱住小腿感觉也并不坏……薄子夏不是没有被合德搂着睡觉,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薄子夏惧怕合德,怕得厉害。
她躺了一会儿,又睡熟了。不知睡了又多久,一阵拨弄三弦的声音将她吵醒。薄子夏睁开眼睛,见天已经大亮,央金正坐在房中拨弄三弦,弹着弹着,便随曲调唱起来。薄子夏听不懂她所唱的歌词,只觉得央金的声音高亢美妙,比之城中最好的歌姬,不知要胜出多少。
薄子夏坐起身,央金听到动静,放下手中三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吵醒你了?”
这么大动静,能不被吵醒么……薄子夏微笑道:“你唱的很好听。”
央金嘻嘻笑了起来,脸上浮现两个酒窝:“阿叔也夸我唱得好,比我阿妈唱得要好呢!”她兴冲冲地说个没完:“在这里唱也唱不开,真不痛快。夏天的时候在吉曲河边的草地上唱,太阳照在雪山上,云从天上流过去的声音都能听见,草地上只有牦牛在吃草,那才让人心里欢喜。”
薄子夏披衣下床,摸了摸额头,感觉烧已经退了。她走出房门向两边看看,驿站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得见楼底下掌柜在拨算盘珠子的声音。薄子夏转头问央金:“你的那些家人呢?”
央金说:“他们今天有事情要忙,可能傍晚才会回来,这一整天我就陪着你啦。”
“忙?”薄子夏随口问了一句,央金连连点头:“我们有个仇人在这城里,阿爸他们是去报仇的。不过你不用害怕,这事跟你没关系。”
薄子夏没再说话,央金的话中满是漏洞。她说过自己是随父兄来买盐茶的,怎么会在这里多出个仇人?商人行事多谨慎,而且拖家带口,更不可能贸然去寻仇。丹阳城不大,也不知最近是怎么搅起来这么大的波澜。
合德回城之后,并没有急着赶回修罗道的地宫。她在佛寺中驻留了好一会儿,跪在梵天神像之前,焚上香,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魔就像烈火般在心中燃烧,火焰焚出,开出朵朵红莲,薄子夏的身影时远时近,有时跃在红莲上,有时又沉遁入烈火之中。合德猛地睁开眼睛,额上不知不觉竟布满了汗珠。
薄子夏是她的心魔。
合德想着初次见到薄子夏的情景,似乎记不太清了。然而却始终记得下雨时薄子夏撑着伞,牵着她的手走在泥泞的山道上,那时她穿的是淡绿色的裙子,泥点溅在她的裙裾上……还有冬天时,薄子夏在小院中扫雪的模样。她依然穿着同样的裙子。眼前薄子夏的身影忽然消失,变成斑驳的莲花灯,火苗在半盏灯油中幽幽跳动着。那火焰背后,骤然闪出一张恶鬼的脸,那是合德的魇。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是此刻想来,也许已经爱了她几生几世。
合德嫉妒送给薄子夏绫花的师兄,嫉妒薄子夏敬重的厉鬼道主,也嫉妒和她要好的白袖萝。可是就算如今这三个人都死了,薄子夏依然没有爱自己。
合德正跪着,忽然正殿的门被大力踹开,合德回过头,见阎摩满脸通红地闯进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西塔琴扛在肩头,一点不见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活像被人追杀。阎摩关好殿门,后背倚着门板,过了好一会儿缓过劲来,这时才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合德。
“舍脂。”他对合德点了点头,“我要去见阿修罗王,城中的阿修罗眷属,有很多人被杀了。”
“怎么——”合德一时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阎摩顿住脚步,大声道:“修罗道中很多人都被杀了!”
阿修罗眷属平时并不住在地宫之中,而是分散到城中和附近的山中,以城中的阿修罗众最多。
“杀修罗道的人?”合德匆匆忙忙站起来,“谁干的?厉鬼道的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厉鬼道干的。”阎摩一边说一边往大殿之后走,“被杀的阿修罗眷属都是住在城中客栈的。我今日有事过去嘱咐,一推开门进去,见楼上楼下都是死人,吓得我差点就去衙门报官了。”
“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掌柜小二都没有放过。吓人吧?我大致看了看,有中箭身亡的,还有被长刀捅死的。尸体太多,我来不及一一细看,只好把门锁了,回来先禀报阿修罗王,再行处理。”
“没有线索?”合德匆匆跟着阎摩往寺院后走,一边问。
“也不算没有线索。”阎摩叹口气,将西塔琴背好,从怀中取出用白布包裹的一物,给合德看。里面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形状有点像是个拨浪鼓,但做工十分精美,木把上是一个银质的圆筒,连接处有轴,可以转动。圆筒上镌刻着异族咒文。
“吐蕃那边的转经轮。”阎摩冷笑了一声,“舍脂,你明白了吗?杀人的应该是吐蕃人。”
“修罗道跟吐蕃没有瓜葛。”
“修罗道确实跟吐蕃没有瓜葛。”阎摩将转经轮再度收好,“但厉鬼道和吐蕃却大有瓜葛。”
合德不说话了。厉鬼道——薄子夏就是厉鬼道的人,合德自己也曾经算是半个厉鬼道的人,那时的道主,确实在厉鬼道的正殿中供了文殊,观音和金刚菩萨的唐卡。
合德不知怎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窃喜来。最好是厉鬼道回来复仇了,她就更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杀厉鬼道的人,去找薄子夏了。
阎摩去禀报婆雅稚,走到地宫之前,转头问:“要跟我一起去见阿修罗王吗?”
合德摇头。昨天被影卫带回来之后,她就觉得少见阿修罗王为妙。
过了午时不久,就见央金那些家人都神色凝重地回来了,他们却并没有急于上楼,而是聚在楼下烤火说话,只有央金的哥哥顿珠捂着胳膊走上楼,也不管薄子夏还在房中,低声跟央金说了两句,便解下一只袖子。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细细的刀伤,正往外渗着血。
“这是刀伤吗?”薄子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