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一种弯刀,很厉害。”顿珠的汉话说得不是很流利,“央金,帮我拿点药来。”
薄子夏现在一听“弯刀”这两个字就想发抖。她端来水给顿珠清洗伤口,伤处不是很深,却拖了长长一道,可见伤人者出刀很快,不知道何方神圣所为。
顿珠用吐蕃语与央金交谈了几句,央金扭过头来问薄子夏:“阿妹,今天晚上你要是听到外面有动静,只管蒙头睡觉,千万不可出来。”
薄子夏觉得不妙。看这架势,该不会是这群吐蕃客商的所谓仇人晚上还要再打回来吧?
顿珠手探到衣襟里,忽然神色一变,用吐蕃语急切地和央金说了两句,就蹬蹬跑下楼。央金将手上的布巾往盆里一扔,啐道:“那个笨蛋,他把阿妈的遗物给弄丢了!”
“遗物?”
“是个转经轮。”央金用袖子擦擦眼睛,“可能是打斗的时候太慌张给掉了。现在再上哪去找?”
“总能找到的。”薄子夏安慰道,她不明白为什么丢了一个转经轮让央金这么激动,大概是央金对她阿妈的感情十分深厚吧。央金低着头,忽然抱住了薄子夏,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啜泣了起来。薄子夏拍着央金的后背安抚,就像两三年前安慰合德那样。然而在她的记忆中,那个合德确实是死了,连带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情关
厉鬼道正堂之内,凌修在道主众人的牌位之前重新点了香,拜了几拜。他见灵牌一夜间落了些灰,便用软布来擦拭。他擦完道主的牌位后,又去擦放在左边的白袖萝的牌位。
风从敞开的大门中吹进来,挂在房梁上的帐幔轻轻拂动着。凌修抚摸“白袖萝”三个字,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指尖划过每一道比划,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婆雅稚跨门进来时,凌修依然捧着白袖萝的牌位仔细端详着,未曾回头。
“你山门冷落,连个可以通报的人都没有,本座就直接上来了。”婆雅稚说道,将正堂环视了一番。
“无妨。”凌修依然背对着婆雅稚,语气极为平淡,似乎来者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不惊讶吗?本座亲自来访你厉鬼道。或者说,你早料到本座回来?”
凌修缓缓转过身,与婆雅稚对视着。两人隔了十步有余,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连殿中飘拂的帐幔仿佛都凝结了,重重垂下来。凌修的脸上只有憔悴疲色,半分杀气也没有。
“曾经道主送你漆冕,你弃如敝履;如今你戴上莲花花冠,却不见得有多好看,师叔。”
“住口!”婆雅稚厉声怒喝,“竖子怎敢妄言!”
凌修只是低头垂目,略微一笑,坐到椅子上,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站着说话累,我们不妨坐下来谈。”
婆雅稚走进来,脚步踩在石砖上,一声比一声沉。他扫了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位,一撩衣襟,在椅子上坐下来。独自前来厉鬼道,他多少还有些戒备,凌修却一派自然平和,甚至毫不遮掩自己的疲惫。
“你知道本座为何而来吗?”
“为我厉鬼道七十六条人命,还是为你修罗道三十一条人命?”凌修淡淡道。
“我只为白袖萝一人的命而来。修罗道可以救她。”
凌修的脸上表情似有了些变化,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抬起眼皮,声音毫无起伏:“白袖萝已经死了,这些都已经没用。”
“只是一个白袖萝,你就如此消沉了吗?”婆雅稚的语气颇为不屑。
“我爱白袖萝。白袖萝既然死了,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凌修说,低声叹了口气,“而且我受过你一次欺骗,逼死了薄子夏,厉鬼道就剩这么点人,能经历住几次折腾?”
婆雅稚伸手捻着胡须:“如果我告诉你,薄子夏还没有死呢?”
“薄子夏是薄子夏,终归不是白袖萝。她没有死,又能怎样?厉鬼道几十条人命也是修罗道欠下来的。”凌修站起身,继续擦拭摆了一排一排的灵位,“如今既然我是道主,我就一定会为厉鬼道报仇。多说无益,阿修罗王还是请回吧。”
“我现在就可以杀掉你,再杀掉这厉鬼道仅余的十几个人。”婆雅稚说道,语带威胁。
“你不会这样做的。”凌修低头擦着牌位,动作不停,“我虽失了一切,但还有筹码的,对吗?”
婆雅稚望着凌修,手伸到了腰间,抓住了弯刀刀柄,凌修依然专心擦牌位,不为所动,仿佛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婆雅稚是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身形带起了一阵风,撩动满殿垂下来的帐幔。
待婆雅稚走了,凌修放下手中牌位,轻声叹了一句:“央金梅朵,你出来吧。”
央金从侧门中走出来,神色凝重。她的唇抿起来时,那张黝黑的脸上就只见眼睛闪着光亮,凌修隔着几层帐幔去看,觉得她气势有些迫人。
“婆雅稚本是我的师叔,死去的道主是我师兄。”凌修转过身去,负手道,“师父与师叔不和,师叔也与我师兄不和。师叔报复,本在情理之中,却不料牵连进去厉鬼道这么多的人命,我心亦恻然焉。”
“我阿爸说,厉鬼道和我们有关系,是兄弟。你们有困难我们也会帮你们。”
“谢谢你,央金梅朵。”凌修这话倒说得诚恳之极了。
“对了,你刚才说你逼死了薄子夏?”央金忽然话锋一转,质问道。与婆雅稚的沉稳不同,她显得十分激动,“因为要救一个人,就要逼死另外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凌修被诘问得有点尴尬,“我当时也是受了蒙蔽,并非真的想要杀死薄子夏,我——”
“你是个混蛋!”央金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吐蕃语骂了几句,又换回汉话怒斥,“你这么大的男人了,还只会说自己被骗了,被人欺负了!薄子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没有抱怨过你一句!她身上带着伤,我见到她时,她差点死掉!”
凌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叹了口气,转过身:“请你转告薄子夏,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向她请罪。”
“做梦!”央金怒道,瞪大了眼睛,“还想让我阿爸阿叔帮你报仇,真是想得美!”她踩着重重的脚步向外跑去,凌修想要叫住她,张了张嘴,话语最终也变成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再度拿起白袖萝的灵牌,凝视许久,眼泪从脸颊上滑下去。
薄子夏正在驿站的房间中收拾着东西,苦恼如何将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卸掉。锁匠说这铁环中还暗藏玄机,不能贸然去破坏,难道就只有去找合德要来钥匙?不知道这一去找合德,还能不能回得来。薄子夏一想起合德,觉得周身都发起寒,直要颤抖起来。
央金一路小跑回来,走进门时,却不急于过来,只是倚靠着门框望向薄子夏。
“央金?”薄子夏转头冲她笑了笑,“你是去哪了?跑得气喘嘘嘘的。”
央金盯着薄子夏,不说话,眼睛里好像含了一汪泪似的。薄子夏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什么不对劲。央金忽然走上前,抱住薄子夏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阿妹,其实之前我一直都骗了你的。我们不是来买盐茶的,而是是受人委托,前来帮人寻仇的。”
薄子夏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倒不觉得她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人。她早就猜测到央金一行人非是普通的客商,所以并没有太过惊讶。她正考虑着说点什么让央金别再抱着她,央金吸了吸鼻子又说:“委托我们的,是厉鬼道道主凌修。因为活佛和厉鬼道以前的道主有渊源,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厉鬼道道主凌修。薄子夏本来湮没的记忆,忽然被翻搅了出来。厉鬼道,她以前是厉鬼道的门人,因为凌修追杀她,她才会遭致这一切……
薄子夏目瞪口呆。如此说来,她和央金也并非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我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了。”央金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依然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不肯放手,她的鼻头因为哭泣变得通红,“我今天见了凌修。他说只要你回去,他就会向你赔罪。”
薄子夏轻轻叹了口气。要回厉鬼道吗?毕竟那里是她的家。可是熟识的人都已经死了。想起凌修那张可恶的嘴脸,薄子夏摇了摇头:“回去太尴尬了,我不回去了。”
央金仰起脸,破涕而笑,眼泪还挂在脸颊上,薄子夏伸手为她去擦,被她一把抓住手,力气大得惊人:“阿妹,你不回去了对吗?真的不回去了?”
“嗯。”薄子夏敷衍着往外挣,想让央金松开她,央金却依然抱着她不放,激动地一遍一遍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障月
薄子夏听见更漏的声音,已经是二更了。这晚是圆月,一轮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上,晴夜里半点云都不见,风吹得人心里发冷。
吐蕃人将驿站中的蜡烛油灯都熄了,只留下楼下大厅里火炉中生的炭火取暖。天一黑,他们便聚在楼下喝酒烤火,薄子夏在楼上听见央金弹三弦唱着歌,其余人都说说笑笑,似乎极为开心。
央金告知薄子夏,他们杀了修罗道的人,修罗道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晚很有可能报复而来,所以要做好戒备。但看他们这有说有笑的欢乐模样,想必也是胸有成竹了。薄子夏站在楼上,楼下的说笑声都与她无关,她隔着窗子看那明月,越看越觉得凄清。
忽然间,众人谈笑、唱歌、拨弦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个老头的声音低低用吐蕃语低低说了句什么,薄子夏听到“呼”的一声,那是用什么东西将火扑灭的声音。转眼时间,楼上楼下只余一片寂静,听得到风从窗纸吹进来的声响。薄子夏心里暗自吃惊,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便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驿站的楼梯时间久了,一踩上去便嘎吱作响,地方又窄又黑,薄子夏正探头去查看一楼的情况,却见一个黑影猛得扑过来,将她推了个趔趄。推她的人是顿珠,他用吐蕃语对薄子夏吼了句什么,薄子夏听不懂,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迅速避开。
顿珠的这声暴喝仿佛是把凝着的冰面打碎,让在黑暗中对峙着的双方都确定了对方的位置,薄子夏这时才听见楼下传来打斗声。
薄子夏扭身就往走廊里跑。她并非惧怕与修罗道的人交锋,而是怕遇到合德。虽然今晚的偷袭,合德不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驿站二楼的尽头有一间不大的屋子,主要堆放些杂物。薄子夏闪身进去,蹲在积满尘灰的破烂物什后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打斗声不断地传上来,十分激烈,乒乒乓乓混乱一片,仿佛要把这破房子都给弄榻。薄子夏侧耳听着楼下动静,也分不出来是谁占了上风。她听到好像有人上了楼,沿着走廊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楼下打得如火如荼,这人得脚步声混在其中,几乎让人听不到。
薄子夏兀自纳闷,不知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想从门缝中往外瞟一眼,藏身的房间门忽然被推开了。薄子夏看到了极为恐怖的景象:合德披头散发,手中提着风灯站在门口,火光幽绿,映得合德的脸宛若索命厉鬼。
“姐姐,”合德微微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薄子夏推开房中破烂的窗子,纵身从二楼跃了下去。她在地上站稳,回头又看了一眼,合德正站在窗口俯视着她。目光冰冷,似要将她刺伤了一般。而楼下的空地当中,吐蕃人和修罗道的人厮杀甚是惨烈,双方皆各有伤亡。
“喂,你怎么出来了?”薄子夏听见央金在大叫,隔了许多人和交错撞击的兵器,也听不清楚央金在哪里。薄子夏夺路就往驿站之外逃去。
驿站之外,是一条大道,直通到江边去。薄子夏沿着这条道跑了几步,便见一人站在大路中间,正对着他。这人手中拿着纸糊的招魂幡,面前有一堆没有燃尽的纸钱。纸灰的气味让薄子夏脚步为之一顿,而后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