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会是白袖萝吗?难道她还没有死?薄子夏站在雪中,脸颊冻得发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过去,直到央金将她拉回驿站中,又取来外衣给她披上。
“这么冷的天,你是害了什么病就跑出来?”央金埋怨道。
“刚才的那个人……”薄子夏冻得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说。
“别想那么多。你好好休息,过两天还要赶路。”
“赶路?”薄子夏疑惑地问,“赶什么路?”
“阿爸说我们要回去了。”央金笑了起来,炭火映得她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来,“你想要和我们一起走吗?等我们回吉曲,我们就在河边唱歌、放牧,还可以去活佛家里帮他照顾牦牛,或者去寺院转经。”
“我……”薄子夏犹豫了起来。如果跟着央金一起走,虽然背井离乡,但是合德就永远抓不到她了。可是袖姑娘也许还活着,而在这个地方,又埋葬着多少故人的尸骨……
见薄子夏没有立即表态,央金看起来有些低落,随即又笑了起来:“没关系,你还有时间考虑。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好吗?”
薄子夏点头,她思索了良久,才说道:“央金,我想回厉鬼道一趟。”
☆、长亭
山路积了雪,格外难行。薄子夏独自走在山道上,仰脸望向白茫一片的山头,思索见到凌修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装着大度的样子问安,还是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骂:“我是来见袖姑娘的,你给我滚。”
她在山阶前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想不出来面对凌修的开场白,便换了条路,绕去后山了。那里埋着厉鬼道几十个死于非命的门人的尸体,包括她的师父。尽管如今只剩下覆在白雪之下一个个隆起的坟包,却也是薄子夏系留于这个世界的温暖。
如果没有修罗道,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薄子夏踩着积雪绕到后山,她发现有一行脚印从山上延伸下来。莫非还有人在这风雪天气来扫墓吗?薄子夏循着脚印走到厉鬼道众人的坟地,见其中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她的衣袂和头发被风雪撩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被从山顶掠下来的风所吹散。
“袖姑娘……”薄子夏自语了一句,加快脚步走过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成了小跑,“袖姑娘,袖姑娘!”
白袖萝转过脸去看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薄子夏气喘吁吁地在白袖萝面前站定,也许是山风太烈,她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充溢到眼眶中,只轻轻一眨眼,便顺着脸颊流下来:“袖姑娘,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子夏。”白袖萝抬起头看着薄子夏,露出温柔的笑容,“真高兴,我还能再看到你。”
“我一直都挂念着你。”薄子夏说的是实话。自从两人莫名其妙地分别之后,一直到如今才重逢。她将脸转向一边,眼泪被风吹干了,眼睛发痛,“我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
“我是为了救我自己,所以让修罗道的人以为我都已经死了。凌修帮我圆了这个谎。”白袖萝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声音却变得悲戚起来,“他为我造了这座坟,里面放的是别人的尸体,好瞒天过海,让修罗道的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我扮成修罗道的乾达婆,混进了修罗道。”
薄子夏骤然想到自己被合德关在修罗道的时候,曾经见过乾达婆两次。乾达婆给她莫名熟悉的感觉,原来那人并非乾达婆,而是白袖萝。她有些担心地问:“那你后来被识破了吗?”
白袖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薄子夏也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白袖萝轻轻叹口气,“但是我曾经交代过你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薄子夏想起了合德,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白袖萝这么提醒她的用意。
“快走吧,不然就太迟了。如果吐蕃人要你随行,就跟着他们走。”袖姑娘说道,薄子夏摇了摇头:“既然袖姑娘还活着,我也不想离开了。”
“子夏,你说什么傻话。”袖姑娘又叹了口气,“我正巧要下山,你与我同路吧。”
两人在积雪的山路上走出两道足迹。薄子夏回头,看见大雪依然不断地落在脚印上,心里却有些悲凉地想,等到雪将脚印都覆没了,两个人的存在或许都会被忘记。
“子夏,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白袖萝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不要像我这样,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去犯更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
白袖萝微微笑起来:“为了能活下去,而选择最艰难地活下去。”
薄子夏猜测现在白袖萝也是身不由己,而自己随央金离开此地无异于逃避,她心里不知怎么就忽然涌上来一股冲动,说道:“袖姑娘,我想要帮你。”
白袖萝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薄子夏,薄子夏惊讶地发现白袖萝眼中竟蓄满了泪。雪落在她的长发上,就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头冠。她只轻轻对薄子夏点了点头,忽然加快脚步,沿着山路往前走,把薄子夏甩到身后。薄子夏连忙追过去,山中起了雪雾,白毛风一刮起来,连人的脚印都抹平了。薄子夏艰难地往前又走了几步,袖姑娘走得飞快,前方只剩茫茫白雾,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薄子夏心事重重地返回驿站中,见央金正在房中收拾东西,不由一愣:“这么快便要走?”
央金拧松了三弦的琴弦,点点头:“活佛给阿爸托了梦,让我们立即动身回去。”她转过头看向薄子夏,认真地说:“阿妹,你同我回去吧。”
有一瞬间,薄子夏忽然就想点头,想要和央金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央金的肩膀,看到窗外正飘零的雪花时,她却只是摇摇头。她分明想挤出微笑,眼泪却在眼眶中打着转。
“央金,抱歉……我想留下来。”
央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也变得暗淡下来。她转身拿起毛皮的帽子,掸去上面的灰尘,似自语又似说给薄子夏听:“是呀,你是想要留下来,毕竟这里才是你的家。”
过了中午,顿珠上楼帮央金拿行李,趁着央金下楼的功夫,顿珠忽然用不流利的汉话对留在房中的薄子夏说:“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薄子夏茫然道:“帮忙?”
“我的转经轮,丢在这里了,被修罗道的人拿走了。”顿珠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来不及去找,如果你能找到的话,请帮我保管着,我会过来取。”
修罗道……薄子夏不由苦笑,再入修罗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了。但她看着顿珠的笑容,终究不忍让他失望,便点点头说:“好。”
顿珠笑了起来,似乎一时想不起来应该怎么说出道谢的话,显得很是扭捏。他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东西,硬塞给薄子夏,冲她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出去了。薄子夏低头去看手中的东西,是一块拴在皮绳上的黑色圆石头,石头非常光滑,上面有着眼珠一样的图案。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楼下央金的阿爸已经用吐蕃语大声地催了起来。薄子夏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得驿站木制的楼梯咯吱咯吱响,薄子夏出门一看,央金又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阿妹,送我一程吧。”
风雪天气里赶路甚是艰难,但这群吐蕃人大概早已习惯了。马背上驮着行李,央金和薄子夏并肩走在后面,脚下踏着路上被来往客商踩硬了的积雪。
“你还会再回来吗?”薄子夏问道。
央金点了点头。她将盘起来的辫子散开,让风从发间吹过:“如果你等不及了,你就向西走,翻过唐古拉山,到吉曲去,你向路人打听唱歌的央金梅朵,他们会给你指路的。”
薄子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只好一直沉默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这条通往城外的路似是很长,又特别短,眨眼间就看到了饯别的长亭。
薄子夏和央金都停下脚步,隔着雪花望着彼此,分明近在咫尺,却觉得仿佛远成两个世界。
“我会在每个岔道口都堆上玛尼堆,指着方向,这样你就不会走错路了。”央金说道,眼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嗯。”央金这么伤感,弄得薄子夏也想要流眼泪,她赶紧垂下眼皮。
央金伸手,似乎想要拥抱她,然而终究也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央金手心的温度还没来得及传到薄子夏身上,她便扭头上马,马蹄声在雪中逐渐远去。薄子夏目送着央金逐渐走远,开始央金还频频回头,对她挥手,后来央金的身影小得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回头。
薄子夏再度陷入了茫然,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厉鬼道,既见不到袖姑娘,又实在不想看凌修的那张大脸;回城中的住所,怕被合德逮个正着。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严玉楼,不如先在严玉楼的住处过几天,再另做打算。
她一边冒着雪往城中走,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跟严玉楼开口。还是装可怜吧,严玉楼应该不至于弃昔日同门于不顾的。
因为雪大路滑,薄子夏千辛万苦走回城之后,天已经黑了。她沿着河找到严玉楼居住的小楼,敲了敲门,没人来应门。薄子夏又累又饿,见大门是虚掩的,干脆就推门进去了。
小院中静悄悄的,楼上也没有点灯。薄子夏心中发憷,小心翼翼地上楼,还没上楼梯,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为什么会是你?”
薄子夏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浴池
一个人举着油灯慢慢走下楼梯,薄子夏有点吃惊,他是林明思。
虽然怀疑过严玉楼可能跟林明思有一腿,但薄子夏却没有想到林明思还呆在这里。她见林明思似乎没有恶意,就大着胆子问:“严姑娘不在这里吗?”
“严姑娘出远门了。”林明思低头用指甲拨了拨灯芯。
“我想在此借宿一夜,明早就走。”薄子夏恳求道。她非是不忌惮林明思是修罗道的人,而是觉得林明思态度超然,对她也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也许看是薄子夏的模样着实可怜,林明思说:“灶间有热水,房子都空着,你自便吧。”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记着,无论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只管蒙头睡就好,千万不可高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得林明思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仿佛他于心不忍似的。
薄子夏走上二楼,随意推开一扇门,点上蜡烛,见房中床榻收拾得干净齐整,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有几朵香石竹。这天寒地冻的,从哪里来的鲜花?薄子夏困累交加,顾不得多想,吹了灯,便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她睡得不扎实,总是觉得很冷,两层被子都盖在身上,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那寒意就像从床底下冒出来得,往上渗去,冷得她以至于发起抖来。
窗外好像起风了,大雪扑在窗纸上,哗啦啦响。薄子夏起初以为是有什么鸟往窗户纸上扑,后来才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床沿,声音很低:“妹妹,妹妹!”
那是严玉楼的声音。薄子夏连忙坐起身,房间中太黑,看不清严玉楼在哪,她茫然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上面沾了些滑腻的液体。她打了个哆嗦,严玉楼紧紧攥住她的手。
“妹妹,救我,我出不来……”严玉楼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话也语无伦次的,“你快跑,不要睡我的床……”
“什么?”薄子夏往后退了一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严玉楼的手实在太冰了,让人受不了。
“救我,救救我,我在床下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