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子夏在林中扶着树干艰难地往前走。雨不大,丝丝缕缕的,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化不开的雾。不多时,薄子夏的外衣就被浸湿了,水珠从刘海上滚落,雨水渗入没有包扎好的伤口里,痛得钻心。
胳膊和腿上都有好几处刀伤,其中有一处流血不止,只怕再不及时处理,就会有性命之忧。
“要先找个郎中看看才行,还是赶紧进城……”薄子夏咬着嘴唇,艰难地踩着枯枝落叶往前走。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提不起一点劲,只想倒地就睡去。但是不能倒在这里,万一被厉鬼道的门人发现就麻烦了。
薄子夏解下腰间的剑,以剑为杖,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她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是还没有走到进城的那条路上,也听不见溪流的声音。大约是迷路了。
如果死在这座林子里,倒不必让凌修费心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会给自己收尸。
薄子夏后背靠着一棵树干,慢慢坐到地上。她抬头看了眼下着雨的天空,灰蒙蒙的,雨落进眼睛中去了。
“走不动了。大概就会死在这里吧……”薄子夏嘴唇轻轻动了动,也不知临死之前该念出谁的名字,是师父,送她绫花的小师兄,还是白袖萝。
她倒在地上,眼睛望向低垂的,没有边际的天空。伤口中的血渗入泥地和落叶中去。似乎有脚步声向着她这边而来,薄子夏听不确切。
树枝仿佛幻化成了一个个夺命的鬼爪伸向她。薄子夏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所看到的,是一把飘到她头上的油纸伞。
而那伞下,是恶鬼的脸……
薄子夏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意识却还有些模糊。
世界都是一片黑暗。即使是梦里,也是黑暗。薄子夏睁大眼睛,看不到半点光亮。身体仿佛漂浮在巨大的黑色的冰块上。
这里就是阴间吗?果然临死前,看到有鬼差来接应自己。真没想好几次躲过了修罗道的追杀,最后却死在厉鬼道的门人手中。不过,比起被修罗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组织莫名其妙地杀掉,好歹自己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只是都已经死了,这些问题也都不重要了。薄子夏试着动了动,伤口依然疼痛着,她抬起胳膊,只能抬起半尺,就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听到锁链叮呤当啷作响的声音,才感觉到手腕被套了一个铁环。
情况不太对劲。薄子夏用手撑着想要坐起身体来,脖子上又是一紧。脖子上也被箍了个什么东西。薄子夏有些纳闷地挣动四肢,锁链摇动的声响仿佛让黑暗都泛起了涟漪。
薄子夏正兀自慌张,唰的一声,远处有一朵火苗亮了起来,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仿佛是摆放成一排的蜡烛被点燃,暗室里亮如白昼,薄子夏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听到脚步声向着她这边而来。
那脚步声又轻又缓,薄子夏忍不住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看那人,不由惊讶道:“合德?”
合德背对着她,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正将靠墙摆放的一排蜡烛点燃。她的动作很慢,也不去理会薄子夏,仿佛要让薄子夏充分体会这种沉默的煎熬。
这时候薄子夏才想起来,在树林中晕倒之前,看到的油纸伞,伞下面是合德,正垂头冷冷地看着她。
“合德,是你救了我?”薄子夏低低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合德点燃了靠墙的一排蜡烛,才转过身缓缓走向薄子夏。薄子夏慌张想要退后,无奈手脚都有束缚,退无可退。
“是我救了你。厉鬼道的人大概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合德说,“但是真正的死者已经抵达往生彼岸。你的死活,还有谁在意呢?”
薄子夏看着合德。她脖子和手腕上戴着的饰物映着蜡烛火光,微微发亮;她身后墙壁上是一整幅的壁画,其中的人物,神袛恶鬼仿佛都活了过来,蠢蠢欲动。薄子夏忍不住发起抖来。
“你害怕我?”合德问,走到薄子夏,身边跪坐下来。
“合德,这是什么意思?”薄子夏抖了抖手腕,锁链哗哗直响,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别闹了,快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会离开我,对吗?”合德瞥了薄子夏一眼,眼神深邃。
薄子夏看向合德,觉得对方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而不是两年前和她住在一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
“你总是这样。”合德望着薄子夏,“我一直弄不懂你在想什么,即使是这个时候,你就这样看着我,好像什么都等我说出来,等我告诉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薄子夏盯着坐在她身旁的合德,合德半垂着头,刘海挡住了半张脸,让薄子夏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这是哪里?”薄子夏挪开目光,四下环顾。这里像是一个佛殿,地方很大。靠近她这一侧被一排蜡烛映得犹如白昼,墙壁上有五彩斑斓的壁画,而另外一侧供着五尊佛像,但是看不清供奉的是什么佛。薄子夏第一次见到佛堂是这样的格局。
“这里是修罗道。”合德说,望着黑暗中的佛像。
“合德,你跟修罗道到底是什么关——”
合德转过脸,冷眼看着薄子夏用力去挣手腕锁链的模样:“我不是合德。我是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
薄子夏停下了动作,怔怔地望向合德。合德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她不是在开玩笑,连带她所穿的那件异族服饰,都佐证着合德所说出的一切。薄子夏猛然间想起来合德身上那块木牌上的汉字,她以为几乎被磨平的那个字是“合”,其实是“舍”字。
相传舍脂是印度教中阿修罗王的女儿,帝释天的妻子,地位尊贵。合德就是舍脂,难怪林明思搬出“舍脂”的名字就让阎摩放过她,也难怪凌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薄子夏。
“我知道你很惊讶,也很奇怪。”合德低头,将薄子夏散开的头发拢起来,一绺一绺在她的肩头重新披散开,烛光在她的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我以后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还是好生养伤吧,我会遣人来照顾你。”
她站起身要走,薄子夏伸手,抓住合德的衣带,带起铁链哗哗的声响:“合德,你什么时候就成了舍脂?你当初为什么要接近厉鬼道?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我吗?”
合德蹲下身,温柔地将薄子夏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似是觉得还不够,又抚摸着薄子夏的肩膀,随即倾下身去,与薄子夏挨得极近,两个人得鼻尖都碰到了一起。薄子夏觉得合德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冷的,不由屏住了呼吸。
“姐姐,我骗过很多人,不止是你。但是至少有一点我不会骗你……”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然后嘴唇凑到了薄子夏的耳边,像极了温柔的亲吻,冰冷而不祥的气息扑洒在薄子夏的脸颊和脖颈上,让薄子夏忍不住战栗,“既然你已经在修罗道里了,那么你永生永世都离不开修罗道。”
“别开玩笑了!”薄子夏大声说,可惜因为受了伤,没什么震慑力。她变了调的声音在黑暗的佛堂内回荡。她挣动肩膀,想要将合德推开,甚至连处理好的伤口都再度被挣开,火辣辣疼着。烛火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舞蹈。薄子夏感觉到心里的恐惧一层层堆积起来,几近没顶。因为她知道,合德没有开玩笑,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合德,你放我走,我要回厉鬼道。就算死在道主手下,我也认了。”薄子夏说。
合德退开了,随后站起身,手镯上的钥匙相碰,叮当作响。
“即使被那个男人像杀牲口一般地杀死,也不愿在我身边活下去?”合德苦笑了一下,“不过,这可不就是你做事的风格。”
“我生是厉鬼道的人,死是——”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合德打断了她,“别的你不用操心,你也尽快忘了吧。”
“合德,等等……”薄子夏还想要叫她,却见合德的身影朝着黑暗处翩然而去,又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因为摇曳而更显得阴森的烛光在此处陪伴薄子夏。
薄子夏喘息着,慢慢又躺回地上,心中情愿这只是一场噩梦。她扭过头去看墙上的壁画,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头戴宝冠的女相佛反抱着琵琶,正垂眼望她,嘴角隐约的一丝笑意也像是嘲笑一般。薄子夏觉得连壁画也十分渗人,赶紧将目光挪开,不敢再看。
她尽力扭动着脖子,向四处看了看。佛堂不知道有多大,但是神像之前没有香火,而且也没有窗户,头顶不见房梁,壁画也像是画在砌好的石壁上。薄子夏心中咯噔一声,这里该不会是一间墓室吧?
☆、人相
如果是墓室的话,就应当有棺椁。薄子夏费力地扭头,去看沉浸在黑暗中的佛像。佛像之后,又是一片空茫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中间空空荡荡得一片,倒不像是墓室的布局,不如说此处更像个地宫,给地下之人指引着彼岸的去处。
薄子夏推测,合德将她独自禁锢在此处,说明在修罗道里这样的地宫佛堂不止一座。
修罗道中,到底是些什么人?手段毒辣阴狠,行踪神秘莫测,但是其中的阎摩,林明思,包括合德,却都神经兮兮的。
合德自小父母双亡,那么她所谓的“父亲”,阿修罗王,又是个什么角色?
她最想知道的是,修罗道和厉鬼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薄子夏挣了挣手腕和脚踝的束缚。铁链似乎是被深深钉入地下的,撼动不得。就算薄子夏身上没伤,也无计可施。思前想后,她目前能做的只有老老实实躺着恢复体力,不由惆怅地叹口气。
百无聊赖,薄子夏就爱想些有的没的。合德既然是所谓“阿修罗王”的女儿,地位应该不低,好歹也是个大小姐什么的吧。想不到这小姑娘也有一天混出息了,更想不到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如此难堪。
还是先想办法逃出去吧。薄子夏闭上眼睛琢磨着,心里有个计划慢慢成形。虽然风险很大,变数亦多,但她总不能闷死在这个叫修罗道的破地方。薄子夏郁闷地想,早知道被锁在这个鬼知道是在哪里得地宫,还不如当时就被凌修一刀砍死。
架子上的蜡烛将要燃尽的时候,合德终于出现了。薄子夏听见衣裳首饰窸窣的声音,睁开眼睛,见墙上映着一个窈窕的影子,在艨艟的烛影中微微晃动,有些诡异。
“合德?”她低声问道,心里有种奇怪的矛盾。既希望合德永远不会回来,又宁愿此人就是合德。
“是我。”合德走到薄子夏身边,跪坐下来看着她。
“什么时辰了?”薄子夏又阖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
“夜快尽了。”
“我想喝水……”薄子夏轻声说。她的嘴唇已经起了皮,嗓子也感觉要往外冒烟了。
合德微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和薄子夏对视着。她的额发落在薄子夏脸上,有些痒。
“你干什么?”薄子夏开始慌了,锁链被她扯得哗啦啦响,“合德,有话好好说,你别乱来。”
合德伸出舌尖,在薄子夏的嘴唇稍微一舔。薄子夏觉得就像被冰块碰到了一样,正在发愣,合德又坐了起来,身上的压力陡失。
“你睡了一天一夜,确实该去吃点东西,梳洗一下了。待会儿我再叫人来给你伤口换药。”合德说着,摘下手镯,拈起其中的一个金属片,为薄子夏打开脚腕的锁链。薄子夏心中一喜,只要身上的束缚没有了,修罗道又不是个大笼子,何愁逃不了。
然而合德却是只解开了铁链,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却并没有去掉。
“走吧。”她站起身,又将手镯重新带回手腕。
薄子夏费劲地爬起来。因为躺的时间太长,刚迈出一步就觉得眼前发黑,随后一个踉跄。合德翻身抓住她的手腕,薄子夏脚下发软,这回彻底支撑不住,跌倒在合德的怀里。她一抬头就看到合德的笑容,仿佛都满含着嘲讽一般,连忙挣出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做潇洒状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