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德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瞥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着。
“修罗道中十分复杂。你要提防着不要走错路,不然闯进别人的宫室被杀了,我也救不了你。”合德说道。
薄子夏没有说话,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弄到这里的地图,为顺利逃出去做好必要的准备。
从佛殿走出去后,是一条幽邃的走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合德从袖中取出风灯,左手拈了一个印,轻轻一弹,风灯就亮起来了,火苗甚炽。这条走廊大约有六尺宽,不是很高,两边的墙壁上都有壁画。
“这里是墓室吗?”薄子夏一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说出来了。
合德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于活人而言,确实是墓室;但是对死人来说,却是宫殿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那么多废话。”薄子夏心里不满地嘀咕道。她注意到两侧的壁画上,都是各种各样衣冠鲜丽的神话人物。合德举高了风灯,指着其中一个依偎在巨大神袛膝盖下的女相说:“这个是我,舍脂。”
薄子夏歪着头研究壁画,又看了眼合德:“她有四只手,你没有。”
合德笑了一声,继续往前面走:“画上是佛相,而我是人相。”
薄子夏想起自己两度出现似实似虚的幻觉,合德的脸成了恶鬼模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还有鬼相吗?”
合德没理她。两个人在走廊中七绕八绕,走进了一间稍小的居室里。这间居室倒更像是个墓室,没有窗户,房屋角落里燃着蜡烛,中间用几层薄薄的纱幔隔开。其中有几名蒙着面纱的侍女,见到合德,都双手合十对她行礼,却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就各自去忙碌了。
合德示意薄子夏在地上铺的丝毯上坐下来,随后拿起形状奇特的杯子,倒满水递给薄子夏。薄子夏渴极了,接过来一饮而尽。
随后侍女又端上来几道饭菜,合德微笑道:“姐姐,你伤还未愈,不可暴食。”随后她挥手召来一名侍女,对她低语了几句。
薄子夏觉得此处十分压抑,比那个佛殿中好不到哪去,加上有个合德盯着她,草草吃了几口,食不甘味。随后侍女便卷起那层纱幔,又点燃了几支蜡烛。薄子夏才发现屋子那边是个浴桶,几名侍女正将香汤倒入其中。
“姐姐,请入浴吧。”合德见薄子夏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怎么了?”
薄子夏觉得自己确实是需要洗个澡了,但是她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洗澡,被鬼一样的合德盯着看。
合德也许是看穿了薄子夏的顾虑。她笑了下,站起身,亲自将木梳和盛着澡豆的盒子放在桶沿上,转过身笑道:“姐姐若能自行沐浴,我不会打扰,若需要我了,唤我即可。”说罢,她便命侍女将纱幔放下来。
薄子夏觉得似乎自己也不能要求太多了,便走到浴桶旁边,解下外衣,又发现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取不下来。
“那个不妨事,你不必取下。”合德在纱幔后说道。纱幔很薄,薄子夏看向合德,尚能看到一个剪影,随着烛火的跳动而轻微摇曳着。
薄子夏迈进浴桶,水温恰到好处,伤口也不甚觉得疼了。她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姐姐,”合德在纱幔另一端跟她说着话,“你可知道白袖萝此人?”
一提袖姑娘的名字,薄子夏本来已经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袖姑娘啊,她怎么了?”薄子夏一边往头发上浇着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她死了。”合德以平淡的语气说出令薄子夏大为震惊的事情。
“什么?”薄子夏差点从浴桶中蹦出来,幸亏及时想起没穿衣服不雅观,于是又闷闷作罢,她的手紧紧按住桶沿,想起袖姑娘在山道间冲着她的那一笑,“她什么时候死的?两天前还好好的,怎么会死?”
“修罗道要杀的人,一个时辰也多活不得。”合德说道,薄子夏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拔剑,才想起来自从合德把自己救回来之后,剑也不翼而飞了。
难怪凌修追杀她时,袖姑娘没有出现。厉鬼道中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袖姑娘已死,她就被凌修下令追得抱头鼠窜,袖姑娘的死讯,却是在此时此地由合德告知她的。
袖姑娘的武功那么高,而且临危不乱,怎么会轻易就死?但是,假如她没有死,在薄子夏最危急的时候,袖姑娘又怎么会始终都不出现……薄子夏心中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合德所说的话。
“为什么要杀她?”薄子夏问。
“为什么不杀她?”合德嗤笑,“修罗道与厉鬼道有仇,白袖萝是厉鬼道的护法,武功又高,难道不应该先除掉吗?”
“为什么不杀我?”薄子夏反问着,她觉得身处的这桶热水仿佛都冷了,凝结成冰,“我也是厉鬼道的人。”
“我说过,因为我爱你。”合德平静地说道。
薄子夏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呼吸在水面上吹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仿佛有风卷起纱帐,薄子夏回头,看见合德正坐在纱幔后看着她。烛火的光不够明亮,薄子夏看不清合德的表情。
“合德,你这样,只能让我恨你。”薄子夏说着,将黑发从水里捞出来,湿哒哒地晾在桶沿,两手手腕上的铁环相碰,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也罢。”合德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薄子夏不再说话,用手捧着头发,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往上浇着热水。一定要逃出这里,离开这里,薄子夏暗想,不管袖姑娘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袖姑娘。因为这个世上,只有袖姑娘对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到薄子夏这边。
☆、华胜
沐浴之后,合德差人去取来干净的衣裳让薄子夏换上。新衣服是月白色的,紧袖窄肩,领口绣着的纹饰图样也颇具异国情调。大约是刚用香薰过,衣物上一股檀香的气味。
薄子夏换好衣服后,合德又亲自拿着布巾过来,为她擦拭头发。薄子夏很不自然地扭捏了几下,合德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呵斥了一句:“别动!”
与合德相处时,薄子夏几乎时时都落下风,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侍女将一张小几搬到薄子夏和合德面前,上面放着一个铜镜,随后撤去杯盘碟盏和浴桶,随后对合德双手合十行礼,便都退下了。阴暗的居室之内,只剩下薄子夏和合德两个人。合德为薄子夏擦完头发后,又拿起一个梳子,轻轻地为薄子夏梳理着。
薄子夏一抬头就从铜镜中看到合德得面容。她有些害怕合德从镜中盯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有太多令人不安的迷醉,让薄子夏也不由担心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
“合德……还是我自己来吧。”薄子夏晃了晃肩膀,想把合德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给晃掉,当然这只是徒劳。
合德没有理她,依然在细心地、甚至于慢吞吞地梳理她的头发。薄子夏感觉到冰凉的齿梳在发丝间游走,一如合德冰凉的指尖撩过鬓角和耳后。她的头发仿佛也有了知觉一般,在合德的抚摸下微微战栗着。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只在一种逐渐升高的热度中慢慢膨胀。薄子夏坐在椅子上,觉得仿佛下一秒钟她就会因为压抑而尖叫出来。
合德将薄子夏的刘海全部梳理到头顶,用篦固定住,又拿来华胜,缀在薄子夏额前。从镜中看,薄子夏活像是个天竺舞女。然而合德从镜中望着她的目光时迷恋的,她的一手向前环住薄子夏的腰,另一手依然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合德的手指触碰薄子夏的额角和脸侧时,竟轻轻地发颤。
薄子夏猛地推开合德,站起身来。
“合德,我不喜欢这样,你——”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感觉到肩膀上的伤口被人猛然一按,钻心疼痛袭来,她双膝一软,又坐回椅子,龇牙咧嘴。
合德没有说话,只抓住薄子夏的两只手。栓在薄子夏手腕的铁环上各有一个很小的钩环,合德将两个钩环扣在一起,薄子夏的手就被固定在身后。
“我总是想着有一天,能亲自为你梳妆打扮。”合德弯下腰,轻轻将下巴放在薄子夏的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嗅她头发中的香气。
“合德,”薄子夏一边用大拇指去触手腕铁环上的机关,思考着有没有解开它的方法,一边尽量镇定地问,“你和我住的这两年,我虽然没有尽心尽力地照顾你,但也待你不薄。”
这话让合德笑了起来,她瘦削的脸上隐约可见十五岁时还留着的一些天真:“我这就是在报恩啊,姐姐。”
她托起薄子夏的下巴,手指伸开,抚摸着薄子夏的侧脸。她说:“你的脸色太苍白了,需要上些胭脂。”
“不用,本座气色好得很。”薄子夏摇头,额前的华胜窸窣直响。
合德根本就不理会薄子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将它平摊在镜子之前。
“我十六岁的时候,你送过我一盒胭脂。你说女孩子应该有胭脂的,可是你却从来不用胭脂。”合德伸手到胭脂盒里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沾了些红色粉末,倒让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看起来生动了些。
“行走江湖,天天打打杀杀的,哪有时间用这些东西。”薄子夏惴惴不安道,手腕酸痛,不知道怎样开口才能让合德把铁环给松开。她发现必须要顺着合德的话往下说,若是说了不合她心意的话,合德都会听而不闻。
“现在,不就可以了吗?”合德微笑着,将胭脂轻轻涂抹在薄子夏的脸颊,她的手指一直蜿蜒游走至薄子夏的嘴唇上。她的动作轻得惊人,手指和手腕转动之间,仿佛连一粒灰尘都不会被惊动。
“我变了,可是你没有变,你一点都没有变啊,姐姐……薄子夏。”
合德低声唤着薄子夏的名字,指尖还残留了少许的胭脂,合德便将手指含入自己口中,像是在品味所沾染的淡淡的余味。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匆匆跑进来,对合德双手一合十,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薄子夏看到镜中的合德蹙起了眉头,神色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与方才柔情缱绻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合德站起身来,薄子夏从镜中看不到合德的脸,只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缓缓放开:“回来便回来,我也不会怕她。我是修罗王的女儿,她乾达婆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冷声吩咐侍女:“为我准备礼服和熏香,我要去见她。”
随后,她弯下腰,手抚摸着薄子夏的肩膀:“抱歉了,姐姐,修罗道中临时有事需要处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合德扶着薄子夏,一直到原先那间佛堂,才将扣在一起的铁环松开,但随即她就又牵出固定在地上的铁链,将薄子夏脚踝的铁环拴在铁链上,这样她的活动范围就非常有限了。
“合德,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做很不对。”薄子夏将铁链踢得哗哗响,“这算什么?我是你恩人,不是囚犯。你整这么一出,算什么事?”
合德淡漠地瞥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薄子夏,转身走入了黑暗之中,留下薄子夏一人对着残烛映照的壁画生着闷气。
厉鬼道秘密的偏殿之中,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个狭小的天窗。当太阳开始落山时,天窗中就几乎一点光都落不进来了。
袖姑娘就是这时候醒来的。她难受地咳嗽了一声,一偏头,看见凌修持着拂尘,正背对她负手站在数重帷幔之后。
“你醒了。”凌修淡淡道。
“天快黑了吗?”袖姑娘坐起身,“我睡了整整一天?”
“是两天。”凌修说道,“薄子夏跑了,也许已经死了吧。毕竟跑的时候,她受了伤。”
袖姑娘叹了口气,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修罗道杀厉鬼道的人,厉鬼道也杀厉鬼道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