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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若沙城】 第43回 诺之眼
建档时间: 8/2 2008 更新时间: 08/02 2008
没藏苏裔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与赫连惟亮重逢时会是何种场合,何种情景。
当这个男人策马奔到自己近前大声呼喊的时候,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善不承认的,就是恶;孽不承认的,就是罪。
未来不承认的,就是遗忘;现在不承认的,就是毁灭。
神不承认的,就是妖孽;人不承认的,就是哀鬼。
佛不承认的,就是心中的魔。
他是什麽?
而他又是什麽?
无死不为。
那麽我的孩子呢?
我毁了全部生命、全部希望生下来的庆离,又是什麽?
……
“不──苏裔──!!”
惟亮的喊声就像一声惨叫。当那道血红色的刀芒劈进马身,瞳孔里映出跟随战马哀鸣一起倒下去的身影,没藏苏裔蓦然才惊觉到一件事。一件他似乎刻意遗忘,却始终挥之不去的事情。
一刹那。
有人冲到他和惟亮之间。
熟悉的黛黑衣色,熟悉到刻骨铭心。
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奇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个鬼魂齐刷刷磨起牙齿;飞溅的锋利碎屑崩散得到处都是,一击一滩血。可喊不出来,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生气早就被杀戮吞噬殆尽。
他瞪眼注视著那个人从地上挣扎著爬起来,黑色袍甲已经沾满了污血泥泞,不知道那是马的血,还是人的血。深深盔檐下,近乎和自己一模一样森森寒气的眼睛。
是了。
这个孩子,就是自己心中的魔。
如同镜子,生生分出骨肉站在自己面前。
“庆……庆离!!”
赫连惟亮顾不得许多翻身下马冲上去扶住对方,眼角几乎挣出血来。後者却一把狠狠推开他,身子晃了两晃,重新站得如标枪般笔直。风尖锐的啸音穿过他们的战甲,撕扯著每个人的神经。
“空桑王没藏苏裔。”
庆离的声音有点暗哑,透著雷霆不容闪躲的压迫感。“立即撤兵远离兴州城三百里,否则,一概以协同细封昂谋乱论处……杀无赦!”
马上的人雕像般静静不动。
“你──敢再说一遍麽?!”他盯著庆离。
儿子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抽出弯刀,扬臂指向父亲。
“谋乱者。”
灰白的面孔刹那间笼上一层怨鬼的煞气。
“杀无赦!!”
几乎无人注意的瞬息,苏裔的眼睛蓦地睁大了。针刺的小孔慢慢扩散连接成难以填补的洞,露出里面开始融化的残冰。他不由得勒马倒退一步,定定注视著对方。
少顷,一丝笑容慢慢浮上嘴角,血淋淋的。
尽管处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杀红了眼睛的前军仍旧拼死在兴州城墙上攻开一个缺口,潮水一样涌进城中。
巷战和肉搏开始了。
几乎同时的,狼烟升到空中。
“给我冲──!”
将领的高喊伴著明晃晃的刀枪幻成连绵不绝的森林,狂风奔袭过处,留下片片焦土。赫连寻雷停住马,注视那阵风暴向前席卷而去。自己所在之地距离最前线还有一段距离,包裹著血味和烟火味道的风仍旧劈头盖脸打过来,如同被鬼魅的枯瘦手指撕抓揪扯,无休无止。
强劲的风把远处的沙子吹进城里,天空起先是土黄色,後来竟然开始露出血红的斑点。
刀光劈过天空,换来无数杀气腾腾的吼声。吼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响,带著不可遏止的力量。然後它们化为地底最凶猛的一股岩浆,撕开石头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喷出来,肆无忌惮,疯狂地吞噬鲜血。
翻腾的马蹄搅起遮天闭日的尘雾把汪洋分隔成一块块孤岛,周围暗礁林立,从海面下探出森冷牙齿。死人伤者在各种各样的尖叫,咒骂,轰隆碎裂声中倒满整个战场。活著的人仍未停手,红起眼睛,转动阴间大门的铰链,嘎吱、嘎吱向前行进不已。
“殿下!殿下!”一个长了张大嘴的佰长策马赶到寻雷面前,用破了音的嗓子叫喊道:“我们找到天都王大人了!”
寻雷心头一宽,转而大声问:“在哪儿──?”
“还在矮丘上!”
随著话音佰长伸手朝身侧一指,半带庆幸半带焦急地对寻雷说:“虽然没有完全阻止住攻势,但没藏大人挡住了空桑王,那边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
他的话让寻雷打了个激灵。
没藏大人?!
长臂狠狠扯住佰长的衣领,厉声道:“你说谁?谁!!什麽大人?谁──!!”
佰长惊诧地望著他,脸颊的肌肉痉挛几下,磕磕巴巴回答:“没、没藏……没藏庆离大人!”
……
得到汉宋和宁国联军退兵的消息後,夏国前军退至距西平府一百里的旧河道旁宿营。主帅赫连惟亮开了简短的例会,诸将一一领命下去执行任务;帐篷内渐渐空了,他这才发现跟随自己的寻雷和庆离都不见了踪影。
侍从看出了王爷的心思,连忙上前禀报:“世子去河道那边找没藏大人了。要不要属下请他们回来?”
赫连惟亮沈吟片刻,摆摆手。
月亮以异样惨淡的血色垂在南面天空。在相反的方向云则越聚越多,简直快要无法负荷从天上直坠下去。空气中传来远处的风声,带著燃烧时才有的奇怪劈啪声。
十九岁的寻雷独自向前走,经过一天的行军,大部分士兵已经进入了梦乡,空旷沙地中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他慢慢走到干枯胡杨树下的篝火旁,从庆离手中拿过枯枝扔进火堆。
先前纷乱的处境让他们根本没有叙旧的闲暇。现在,总算能找到一点喘息的时间,彼此却反而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个仿佛淡墨描画出来般的人静静望著火堆出神,没有看寻雷一眼。
“你在想什麽?”终於,寻雷开口问道。
庆离抬起眼,没有丝毫风雨的表情。
“我在想──到底要死多少人,才能太平。”
寻雷垂眼问:“你怕了吗?庆离。”
庆离沈默半晌,慢慢摇下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就是这样……永远都会这样。”
一时间树下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篝火纷乱细碎地劈啪作响。寻雷若有若无地看一眼庆离的手,眉头皱了皱。拽下头巾撕成几条,欠身拉过他磨满水泡的手。一双掌心重新渗出了血,猩红满眼。庆离静静注视对方解开脏掉的绷带,用布条包裹好自己的伤口。
伤口很疼。
或许……
或许。真正感觉疼痛的不是伤口,而是面前这张几乎快要刻进骨髓的面孔。
可是……
“没藏庆离。”寻雷低声道,“你不是我的影子,知道麽?我也不是你的……”
手颤了一下,顿住了。
庆离抬起眼睛,深潭似的瞳孔里荡漾著一圈圈不明显的波痕。
“我有我的自由。而你,有你的自由。”他重新垂眼,洒下睫毛破碎的阴影。“我要让这个天下,牢牢地记住你。”
听著越来越大的风声,庆离仰首凝视滚滚黑云翻卷的南方天空,微笑著一字一顿说道。
44【舜若沙城】第44回 蜃之眼
建档时间: 8/6 2008 更新时间: 08/06 2008
那阵裹挟沙石的横扫战场的风一直未见停息。
暗淡天色里,尚未熄灭的零星火炬还在影影绰绰闪动光芒。活著的人踩在尸体上,或者踩在残存生机的伤者身上。迸裂的伤口,咯吱咯吱断肢的碎响,互相厮打刀枪人马冲撞不休,雷鸣在奇奇怪怪的各种声音中的一阵阵响起。混战一起的人就像血,从缺口流向四面八方,黑黔黔的发散出人的热气。
临近矮丘的空桑王军很快便注意到自己的主将被人胁迫。他们没有乱掉阵脚,反到更加默契地自动分离出一部分人赶到山丘上形成了包围圈,而其余人继续有条不紊地冲阵。
然而,苏裔仅是淡淡说了句:“别碰他。”
所有人立定僵持在原地,风暴的中心,死一般的寂静。头盔上长长的黑羽在忽明忽暗的
光中晃动,庆离依旧举刀盯住苏裔,瞳孔里狼一样耸动著狠绝的黑影。
坐骑打了几个响鼻,碗大蹄子蹬刨著,踏起二三尺高的烟尘。苏裔锐利的眼尾挑了挑,阴沈沈笑道:“……原来如此。是冷药麽?你不想活了?”
他脸上在笑,握缰绳的指节嶙峋突兀,可怖的凄白颜色。
是该觉得寒心麽?
还是无奈承认他同自己有著如出一辙的执拗和决绝。
这就是他没藏苏裔的儿子。化身厉鬼,孕育出的另一个罗刹。他和二十四年前的自己,多麽的,多麽的相像。对生的绝望,因而从绝望中迸发出的无穷力量。但自己只有杀戮,没有宽恕;最柔软的心似乎留给了儿子,活著,跳动。
於是,他们密不可分,却终有一日要面对仇恨。
犹如现在……
背向兴州的空桑王军突然骚动起来,有人马从他们之间撕开了一个裂缝直奔向山丘。夹在在急促马蹄声中的,是一连串年轻近乎疯狂的嘶喊。
“庆离──没藏庆离──!!”
擎刀而立的人浑身一震,没有回头,视线始终落在苏裔身上。
正当寻雷的马冲到丘顶的瞬间,十几个僧兵策马迎著他撞过去,试图将其生擒制服。也就在此时此刻,混乱外围内的几个身影瞬间全动了起来。
站在不远处的赫连惟亮忽然大喝一声抓起戳在地上的一柄朴刀猛掷出去,直直戳进刚要挥刀砍向寻雷的一名僧兵後背。僧兵连半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重重摔下马。趁此机会寻雷直冲进人群内,可还没来得及再喊一声庆离,那边苏裔已经狠狠用镫紧夹马肚,战马吃痛高高抬起前腿嘶鸣著咆哮踏向前方。
“小心──”
寻雷闪过想要拦阻自己的僧兵,试图更靠近庆离一些将他从马蹄踏下的阴影里拉出来;但是庆离却狸猫般迅捷地迎了过去,在战马压下来的刹那狠狠一刀砍中它的小腿。马发出凄厉哀鸣,苏裔猛地撤镫手在鞍鞯上一使力整个人跃上半空,赤红弯刀森森闪著光,照准庆离的头盔劈下去──!
要去救根本来不及了,那两个人的身影,就像从另外一片天空飘下来的夜鸟翅膀。交叠的那一刻,便是一片血光。
天气变得恶劣起来。风裹著沙砾不断打在脸上,几乎要张开手指撕破皮肉抓出一滩血。究竟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世间还是黄泉,没有人知道。
在乱云的背後,更大更迅猛的黑色急流紧紧跟随著,发出怒吼的呼啸。
……
刀峰陷进肩甲里三四寸深,已经破了战袍皮肉,差一点就刻入骨头。另一柄刀直切在咽喉上,贴住皮肤的,却是刀背。
到处是喊杀兵戈碰撞之声,可寻雷耳中能听到的仅仅是那柄朱血沙银弯刀切进庆离身体的锐利鸣响。有那麽一瞬间,他能感觉灼热的刀尖划开心脏时的那种尖锐刺痛,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狂喊著高高举起弯刀,在四面空桑王军的咆哮中卷起热风闪亮的光芒──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我要让这个天下,牢牢记住你……
不会离开你的。
不会的。
不会的!
就算命中注定只能像光影那般存活下去,你我也是密不可分的。我说过──我们没有死生契阔,永远没有!
他能看到庆离终於转脸望向自己,也能看到他瞬息睁大的眼睛,一双盛满无常变幻光芒的漆黑眼睛。没有拥抱,没有重逢的喜悦感伤,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患难过後的团聚,简单到如此。然而现在……
现在──!
──自己为什麽要去挡寻雷的那柄刀?
天都王赫连惟亮说不清。
他眼睁睁看著庆离将刀背横在苏裔的颈项上,也眼睁睁看著苏裔明明砍向庆离头颅的刀锋在最後硬生生拐了道弯,直削进儿子的肩膀。
你究竟有多爱这个孩子?
苏裔。
现在,你究竟有多恨我?
现在──!
那柄弯刀。
在卷阿堂寻雷找到的,水月银纹。
如同渗入了两个人的血肉,却插入了赫连惟亮的胸口。
还记得月夜里,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并肩在西平府外荒凉戈壁上伏击宁国人,他也是如此为自己挡了那柄朴刀。
我曾经为鬼。又曾经为人。是你,最後还是你。
我究竟,是人是鬼?
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的相见。也许心头只剩下了仇恨,可就像菩萨留在这世上最後的那滴眼泪,是他的,也是他的。
“当啷──”
苏裔停止了呼吸。盯著从对方身上流出的血慢慢在脚边聚成一滩,盯到目眦俱裂。
啊──────!!!!!
暴风蓦然而起,人们只能听见那个已经化身成阎罗的男子凄惨疯狂的嘶喊。
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辗转人世,一往而深。
遥远的落雷般的轰鸣在天空深处炸响。随著一阵异声,空桑王军的人马被狂流撕开一道血淋淋的裂缝,飞起的头颅、刀剑,鸣镝刺耳的啸音,在火焰杀气腾腾的背景中,印有没藏部徽记如暗夜般的旗帜猎猎飞舞著,梦魇一样。
为首的耶律昊挥著朴刀,笔直地奔过来。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将寻雷三人救出去。为此不惜冒险从攻城的前军中分出最有效用的没藏部骑兵,调转马头冲入空桑王军的心脏。
铺满山丘的鲜血被沙尘淹没,转瞬之间又再度被浸染成殷红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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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若沙城】最终章 阙之眼
“殿下!殿下──!!”
少年时便一起并肩而战的汉子扯开嗓子大吼。
“空桑王可能疯了,趁现在快撤出去啊!”
那两个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庆离惨白著面孔僵在原地,寻雷红了眼只一个劲儿地试图想从苏裔怀里把赫连惟亮抢出来。耶律昊急了,指挥几个军士把寻雷和庆离拽回来,自己则挥起朴刀的长柄将迎上来的一个僧兵脑袋连同头盔一起打碎,抢上去直接把他们硬生生抓上马。
上百支箭射过来,正在飞奔的战马遽然暴跳半空又重重栽下去。不少人被抛到地上,寻雷就势猛地滚出老远躲开马蹄,迅速跳起来去救庆离。有几个僧兵在马上伏著身子本要用刀劈他,但一见寻雷身边的庆离立时慢了动作。趁这个机会两个人闪电般抓起地上的弯刀猛掷出去将追赶的僧兵戳了个透心,抢了无人驾驭的坐骑重新追上马队。
“快走──!!”
耶律昊的吼声被更巨大的雷霆之声回应著,马队以披靡之势瞬间刺开空桑王军的围阵,保护著寻雷等人退往兴州城。围堵的空桑王军像在海面呼啸的风,撕下去,揪扯,啮咬,抠抓,分离再汇聚,潮水痕迹散尽,留下的只有刺鼻腥味的暗红沙滩。
一切只是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苏裔瞪著他们,眼神却似乎空了。
惟亮的身体还是热的。
热的。
就像从前自己拥抱著的一样。
只要回头,那双清亮如海的眼睛就会慢慢微笑起来,就像初见时苏耶门林静默的河水。然後浓重的白雾蜂拥上来,轰然盖住了脸,又湿又凉,变成一捧又一捧掩埋尸首的泥土。光亮在消隐,天直直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