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臣是在临近中午时进入兴州城的,离家去国已经两年有余,他并未感觉到身心同家乡有任何的分疏。兴州,正带著夏国特有的隆重和典雅,以春天如故人般熟识的气息,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
辞别沿途相伴的商队队长,年轻人牵著骆驼一头扎进街市的人流中。他注意到周围气氛不同於平日,多了不少喧闹和欢乐,於是向身边的行人打听原因。
“为了庆祝同述律人作战大捷,已经一连举行好几天的歌舞活动了。”
行人的话未说完,远处蓦地起了骚动。羯鼓阵阵传来,伴随越来越响的歌声、踏脚声。火臣向後退一退,向声音的来处扭头张望。
大把大把的香屑被抛上半空,清亮亮的落下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中,如同突然而至一阵吹透人心的清风,无数双手树林般扬起,挥舞如柳,摇摆如花。
几十个妙龄女子边歌边舞,纹样繁复的衣领衬著细白优美的颈子,芬芳鲜花和珠翠缠绕著腻云秀发。芙蓉胭脂合著朱砂,淡红粉嫩叠著柔黄。
女子们笑著,唱著,跳著,旋转著;瓷白指尖划出优雅姿势,明亮眸子顾盼生辉。
这景象瞬间把火臣重新带回了鲜丽浓淡无处不相宜的汉宋东都,某种搀杂著伤感味道的情绪萦绕胸怀──
此岸兰若。
梨花下宛若妖精般美丽的女子。
如果她还活著,现在,又会在哪里?在做什麽呢?
6
清晨时分城南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以至於整日空气中处处都带著泥土的清香气,闻著令人心旷神怡。
远处帐篷内,西域来的乐人吹奏著朗朗的调子,间或夹杂著酒宴上客人的喧闹笑声。
比中原稍显单薄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倾泻而下,波光粼粼地洒在斑驳石板上,留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印子。
夏主德明在听完儿子关於在部族廷议会上,各族族长对庆离种种不满的叙述後,深锁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毫无疑问,那个年轻人是夏国目前最优秀的将领;可是相反方面,他又不愿混迹於猜忌或权力角斗的污沼中,始终游离在左右为难的边缘上。
这种矛盾早在他最初成为军人时便已显现出来,德明本以为随著时间推移这个心爱的养子会渐渐磨掉过於宽忍的习性,如今看来,非但没有丝毫改善,反到使其在朝野中越来越孤立。
想到此处,他疲倦地叹口气。“现在各部上下对庆离的敌意越来越重。可是──”
寻雷打断父亲的话,断然道:“如此下去他只能不断地给自己树立敌人!自从知道是我下达日後不许再留一个述律俘虏活口的事,他甚至跑来当面责问我,处处庇护那些卑贱者,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父王,请您帮我好好劝一劝庆离,告诉他有些界线是不能逾越的……”
像是吃了一惊,德明端详著儿子,眼角滑过几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寻雷,你与庆离虽不是亲兄弟,却远胜过手足。难道连你也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吗?”
“我认为他是过於儿女情长了!”儿子略显傲慢地回答。“做为夏国战士,他所需要的只有赤胆忠心和一腔滚热的鲜血!”
德明在心里叹息著,摇头道:“这只是赎罪之心。当年同蕃国大战之後庆离一个人来见我,战甲未脱,浴血满身……我还记得他那时问我:‘我为了回报恩泽而杀人,为了复仇雪恨还要杀人。其中很多还是无辜的百姓。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而现在这个世道,又有谁能办的到?’所以他总是想不明白,究竟该怎样做,才会不再自我谴责背著那麽重的负罪感。每次想起这番话,我都会觉得他当时好象一瞬间便会痛哭出来……”
“父王!”
寻雷忍耐地低喊一声。
德明默默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自己是看著他们一点点长大的。很多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寻雷和庆离自小感情就非比寻常,起先做父母的也只当是值得欣慰的普通弟兄友爱,没有过多注意。直到有同族贵族主动提亲,寻雷不但当场一口驳回还当著父母的面强吻了庆离之後,德明才真切意识到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羁绊到底有多深。
那个时候寻雷十八岁,庆离十六岁。
德明和卫慕妃曾经试图让这种无法容於现世的感情烟消云散,但之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让他们的种种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此後又发现了庆离身体异常,极易受孕的秘密。眼见著寻雷抱著血淋淋的庆离疯了似的跪在度门寺外恳求方丈救他一命,勉强硬起心肠的德明也彻底打消了原本想要将二人分开的念头。
父母终究无法舍弃自己的骨肉,既然他们彼此谁也无法离开谁,何不就这样默许下来让
大家都好过些呢。
可是。有些沟壑是怎麽也填不平的。
寻雷可以压制内心的暴躁情绪,却永远无法根除掉对庆离的担忧和怀疑。
那些由珍视、犹豫、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怀疑。
想想庆离从十五岁起就跟随各族长辈们东征西讨,所受的艰辛困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对夏国的忠诚,天地可鉴。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什麽吗?
德明温言道:“你个性思虑甚密又决绝果敢,国事上我是放心的。但对庆离,我希望你不要太逼他了,也千万不要怀疑他。旁人们的话不必过於在意,稍微安抚一下便可。若要真有什麽不好的兆头出现,原因也是出在你这里。你对他太放不下心了。寻雷,想想他的病,他身上那些到现在仍无法痊愈的伤,庆离曾经为你几乎连命都丢了!你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寻雷的嘴角剧烈抽搐了一下,留下几道痛苦的纹路。原本深黑乌亮的眼睛刹那腾起一层浓重的雾气,在这明媚的春光下,显得份外阴冷。
“我怎麽可能不明白!我怎麽可能……不明白他的苦处?!”
他飞快喘口气,隐藏起那些脆弱的伤口。“但亲情归亲情,我们首先是一个夏国军人!!其它一切都该排在其後!!”
执拗的孩子啊!一个始终不能确定,始终在怀疑;另一个,却始终不肯多做解释,始
终,以沈默相对待。你们以为彼此真的了解对方的心吗?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我活著,或许可以解开一些纠缠的结,若我死了呢?一重又一重的误会和猜忌,只能让原本应该亲密互爱的弟兄彻底反目成仇。
德明无奈地转开脸,举目望著头顶那些轻灵灵的嫩叶,又补上一句:
“寻雷,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庆离他之所以选择成为一个搏命冲杀的战士,并非自身愿意如此。他这麽做全是为了你──永远只是为了你啊!”
如血石玛瑙般的夕阳透过眼皮薄薄的皮肤照射进来,揉进一股无忧无虑的气息。
没藏庆离独自牵马踽踽行在喧闹的大街上,所过之处,羯鼓阵阵,伴随越来越响的歌声。将兴州的条条街道完全融化成沸腾的海浪。他退到巷口,默默望著边歌边舞迤俪而来的人群,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好不热闹地冲撞进自己的视线。
梦想最终的结果应该是这样才对吧?
庆离暗暗想──祥和、安宁的生活,无休无止的欢乐。
我所该做的是护卫这些人,这些笑容吧?
那麽,侵占别的国家,别的土地,别的人,将难以计数的家庭扯进没顶深渊中,也是为了更好的实现这个梦想吗?
到头来,我和嗜血啮骨的厉鬼又有什麽分别?
想著想著便是一阵心悸。
他靠住土墙垂头扯住胸口衣服,不太均匀地呼吸著。身旁的乌骓马感觉到主人的失常,凑过来蹭蹭他胳膊。
庆离回过神摸了摸乌骓马,眼见歌舞队伍已经行进到前面的拐角,街上重新恢复了平静,他这才从巷子里出来继续向前走。
庆祝活动从清晨持续到夜晚,百姓王公,到处都是如此。
同过去一样,庆离没有参加任何庆祝活动,连王室宴会也坚决请辞。凡事低调的没藏部族长素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宁愿躲进度门寺听僧人讲经或去跟牧人放马,向迁徙到此的汉宋人学习农耕冶铁。
如此个性也涉及到了其它方面。
做为有官爵者他本可以在兴州城内营造宅邸,但直到现在,没藏庆离还是带著一小部分族人住在城外出连山附近的营地。自己的全部家当除了几十来匹马、几大箱子书和旧衣物以外,再无多少值钱东西。
这是他一贯作风,夏主德明和寻雷也并未多加说什麽。即便如此贵族里不满的声音还是不见减少。
有认为他如此表现纯属障人耳目,有认为他自恃身为夏王养子又居功自傲看不起其它将领,也有认为他个性孤僻难以捉摸,还有人认为他过度悲天悯人毫无夏国男人的强悍血性……
所有的冷嘲热讽,没藏庆离皆抱著一律听之任之的态度,无心也无意同别人争论这些事。
对他来说,除了在沙场上为寻雷出生入死,这个人生便再无其它活的证明可言。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旁人的微词?
不过说到活的证明,或许还有另外一点点。
就如现在,当他得到族人禀报赶回没藏部牙帐,迎面看见朝自己奔跑过来的弟弟火臣时,抑制不住的微笑还是绽开在嘴角眉梢,像冬天里最温暖的一线豔阳。
紧紧拥抱住弟弟,半是奇怪半是埋怨的问:“信上明明说冬天就会跟商队回来,怎麽耽误到现在?”
“因为打仗路断过好几次,根本走不了。一进夏国境内昼夜兼程地拼命往回赶,就是怕你担心。”
火臣朗朗笑著回答,掏出一个制作精细,颇有前朝风骨的鎏金杏叶。
“在汉宋东都买的,配阿哥你那匹踢雪乌骓马绝对好到没话讲!”
虽然整整两年未能相见,面前的这双眼睛却依旧如过去一般明亮锐利,清澈不留痕迹。就算深陷泥沼,竟也会干净的闪闪发光。
相较於自己的深沈隐忍,火臣更多了些单纯的柔韧。他一心一意地活著,一心一意进行壁画的学习和研究;将来,也会一心一意地去爱某个人,建造起属於自己的幸福。
这正是庆离所希望看到的现实──让这个骨肉至亲远离战争,越远越好。
“满城都在庆祝胜利,你怎麽还一个人东游西荡?在躲各部的庆功酒宴对不对?就算别人的宴会不参加,寻雷阿哥的场也该捧一捧啊。”
庆离没有反驳弟弟的打趣,露出淡淡笑容回答:“跟我去拜见夏主吧,这麽久没回来,他们都惦记著你呢。”
话音刚落,远处人喊马嘶。十几名禁卫沈默而迅速地奔进来,齐刷刷分立两厢,下马躬身向庆离和火臣行礼。
两人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又有一匹白马旋风般冲进来,直到庆离面前硬生生定住。马躁动地喷著鼻息,蹄子不断刨踏地面,传达著骑者同样如在风浪中飘忽不定的心绪。
“寻雷阿哥!”
火臣眼尖,欢声喊起来。寻雷蓦地一怔,锐利神情立时柔和了许多,跳下马亲热地同他拥抱。
“何时回来的?长高了不少嘛!也结实多了!”
“就是今天。刚刚阿哥还同我说要进宫去……”
寻雷心不在焉地听著火臣的话,飞快扫一眼旁边的另一位.
那人似乎对弟弟和自己的对话并不以为意,只是垂下眼睛远远站到旁边,全身隐藏於树叶的阴影里,细长睫毛在那张略显苍白疲倦的脸上留下两片幽深暗痕,映衬得表情有些模糊。颈项有点焦虑地侧著,格外细薄的皮肤仿佛能看得见内部脆弱结构一样,透出一道道跳动的淡蓝血管。
半晌都不忍挪开目光,却又无端腾起一股怒火。
“火臣,你跟著我的人去见父王。我还有事要同庆离谈。”
7
尽管兴州城内暖意融融,距城四十里开外出连山的群青中还是搀杂了不少直透肌肤的刺骨白寒。
凡是熬过漫长严冬侵袭後的树木,此刻都小心翼翼地吐露出点点嫩绿,仔细查询春的踪迹。扭曲蜿蜒的山径悄然隐藏於凌乱荒草丛中,随手一拨,浅白的面孔便静静地横在那里,等待人的足印温柔地踩上去。
他们在半山腰的一片坡地上停步下马,极目远处那白茫茫的河滩。寻雷从腰间扯下酒囊,喝了一大口用以驱赶寒气,之後递到没藏庆离面前。
同伴低声谢绝了,远远立著。
天色已不再明亮,断崖阴暗而黑黔黔地矗立著,覆盖著山脊的蓊郁茂密的树木缝隙里闪烁交织著破碎的细小光芒。
云的色彩愈发显得苍茫淡薄,变成豔丽澄澈的画卷尽头,含义不甚分明的几抹留白。几朵粉色的野花在草丛中寂寞地绽放著,显示著微弱的生命气息。
春天毕竟来了。
如果是在往年,只要没有战事,他们必定会同耶律光等其它部落的年轻人一起射猎远游。草场上,山林间,到处是少年裘马豪侠一般的笑语、雄鹰般矫捷的身姿。
今年也同样该沿袭这样的惯例,然而在一场少有的争吵爆发之後,其它人避之还惟恐不及,两个人之间也再未提起过任何相关建议。连话都不怎麽说了,哪里还能有什麽结伴出游的好事?
“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於怀?”寻雷终於开口,试图打碎冻结在他们之间的那层坚冰。
庆离很慢地摇一下头。
“也许你觉得我那个决定太过残忍。可他们是述律人!你我跟他们打了多少次交道,应该明白那些家夥比豺狗还狡猾!今天你放了他们,明天可能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寻雷,你不可能杀光所有的述律人。活著的人会因为你今天的决定而成为明天的复仇者,这样下去夏国将永无宁日。你该清楚,我们参加那些战争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树立越来越多的敌人。”
寻雷冷冷反问道,“这世上有你所期望的那种战争吗?有吗?”
多少天了,谁也没有说服谁──
庆离甚至一度认命地想放弃。
算了吧,就这样随便好了。自己不过是个听命勤王的军人,何必对王令如此紧逼不放?可是每每想起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尸首,红红白白的血和骨头,老弱妇孺临死前凄惨的哀号,他的身体就会难以言状地疼痛起来,锥心刺骨。
不能这样下去了……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看著庆离倦怠落寞的神情,寻雷心中那些因为烦躁不安而产生的怒火瞬间熄灭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痛惜。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总会这样不知不觉地去逼迫庆离,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让他时时徘徊在崩溃的极限。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确实感觉到庆离是真正喜欢自己的?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放心?
寻雷不由自主抬手轻抚对方的脸颊。庆离没有闪避,任凭那些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摩挲著,无缘由地竟然有些刺痛。
“你是不是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压制住那些卑贱的述律人?” 寻雷的声音里带著温柔。
“寻雷,世界上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高贵卑贱之分。这件事你我都无权下断言。只能靠时间证明……”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从前一样平和,安静得找不到丝毫悸动的波纹。“自然,做为没藏部族长,你和主上的号令我依然会遵从。”
停留在下颌边的手指顿时一僵。
“你从哪学到这种见鬼的话?”寻雷阴沈地质问。“遵从?你居然对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说什麽遵从?”
“寻雷,对你来说需要的并不是父母兄弟,而是可以无条件遵从你的指示,为夏国夺取更多土地杀掉更多异族敌人的军人。你所制定的每项政策也不是为了普通夏国百姓,而是为了如何用最快速最恐怖的手段给敌人以打击。但天底下没有一个国家是靠连年征战生存的。”
叹息的咒语萦绕在脑海间。庆离看到了对方眼里熟悉的受伤颜色,如同薪柴在烈火焚烧
下爆裂成灰烬。每次因此产生的争执,都会在各自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再划上一刀。
“你凭什麽说我不重视父母兄弟?火臣就是个最好的证明!夏国所有男子到了十五岁必须成为战士!我却可以让他专心画画甚至去汉宋东都求学!他活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自由都快乐!你敢说我没有保护他?你敢说我不珍惜这个弟弟吗?只要他当个平常百姓过安稳生活,哪怕明天我便要去战场送死,我也无所谓!”
寻雷愤怒地大声说道:“谁愿意生来就做魔鬼选择不受人爱戴而是恐惧诅咒!可不靠这种办法扩大权力,我又拿什麽去保护自己的亲人?”
庆离打断他,“这种办法,到头来你会连一个亲人也保护不了。”
酒囊落到草地里,寻雷狠狠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地逼视著。
“那你想怎样?到底想怎样?说啊!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不这麽折磨自己折磨我?!你说啊──!!”
庆离望著寻雷那双燃烧的眼睛,嘴唇抖了几下,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希望……可以不要这麽痛苦地活著……”
他按住寻雷的手凄然笑道:“没法变成正常人也就算了,我不想连你的影子也做不了。你知道的……在战场上鏖杀几天几夜我也不一定会垮掉,可说不准随便的一两句话、一件事就能让我──”
身体突然被一股力量迅猛地扯向前,等庆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寻雷揽入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脸颊贴在自己耳侧,呼出的气息灼热又急促,像是拼命忍耐著什麽。
“我不会让它发生!庆离!我保证!你一定会好好的……会好好的……”
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无不被摩擦到鲜血淋漓。
庆离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这样搂著,拳头紧紧攥起来,始终没有再去碰寻雷一下。
夜,终於降临了。长长的,沈重的几乎无法撕扯开。
遥远山坳里传来几声鸟急促的鸣叫。在这寂寞的深蓝色天地里,可以感觉到的,只有他们无奈而艰难的呼吸──
慵懒的灯火,被从门外荡入的夜风吹拂著,摇动起橙黄的身躯。清脆的鼓点回旋不尽,像柔滑的堇色丝线,细密编织著殿中人暖暖的愉悦。
“已经这麽晚了,寻雷和庆离究竟在干什麽?是不是不想陪我这个当爹的好好喝杯酒啊……”
“孩子们长大了,怎麽可能还缠在父母身边。”
卫慕妃微笑回答。两道略显哀怨的八字眉,笑起来也是稍含苦相。
即使韶华已逝,她仍旧是夏主德明最宠爱的妻子。大概是因为那值得每个夏国人为之骄傲的儿子寻雷,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温婉气质。
十六年前,当丈夫将成为孤儿的没藏兄弟交给自己时,他们便成为她本不强壮的羽翼所要拼命为之守护的宝物。
时光荏苒,流年难续;现在连这个最小的孩子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二十四岁的寻雷,二十二岁的庆离,十八岁的火臣,那些曾经寸步不离缠在自己身旁的幼雏,如今全都成为世间女子所倾慕的隆重而典雅的男子。
此刻,她将目光落在侧首微笑不语的火臣身上,带著母亲特有的慈爱表情,微微向前探出身子说道:“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好好陪陪为娘如何?”
“不走了。如果可以,我想请主上准许我为城内伽蓝绘制经变壁画。”
德明痛快地答应。“这个简单。我会吩咐人替你安排的。”
宫人无声地小跑进来,毕恭毕敬叩头道:“歌舞已经准备好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侍从们迅速搬开殿中的火炉,拉开暂时做隔断的屏风。後面跪著数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