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若沙城 by 一灯如豆【完结】(4)

2019-04-02  作者|标签:

男人们穿著青蓝衣衫,女子们淡紫色的裙角上铺满如雪的白藤花。所有人匍匐在地行著大礼,复抬起头来,面孔上带著天涯各地的气息。


指著那些人,卫慕妃对火臣道:“为了庆祝大胜述律,特意找来各地的伎乐人与民同乐,今晚也请他们来为你接风洗尘吧。”

乐声响起来了。

晴朗透明的音色中,薄纱下的舞者旋转不停。火林静静地看著,心中涌起阵阵赞叹和感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念,也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唤醒留在此岸兰若中嫩绿柔软的沈梦。

忽然,一阵鼓声,须臾烟华过处──

又见梨花。

那个妖精般秀丽无双的女子伸展著比出连山雪还要灵透的身姿,像翔舞於三界的飞天,那麽轻柔飘渺,那麽多情缱绻。
殿内顿时全顿时没了动静。

一切的声音,一切有生命的,全部安然地停止在此刻,沈默地,近乎迷醉地享受著她带来的飨宴。

天地,只剩她一人。

那年那日昙花般的记忆又回来了,不可遏止,汹涌澎湃地冲涤著火臣的心。

短暂失神过後,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女子面前,而她,也由最初的错愕变成相认的一丝惊喜。

“是……你?”

是你啊……

就像一个透明的,变化著虚无色彩的梦。

比秋水还要清澈的男子,比春风还要柔媚的女子,在无数个黯淡日夜过後,终於重逢了。

星儿飞转,岁月逝去。宿命的轮转,自此而始……


8

自城外而来的两匹马并辔而行慢慢走向王宫。清脆坚实的马蹄声痛快淋漓地踏著步点,
骑乘的人儿却依然如在山中般沈寂。

每次争吵到最後的结果,便是双方同时选择逃避。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以不彻底将手足之
情这根脆弱的线扯断。但他们也不知道这样还是维持多久,而那道比天地还宽阔的鸿沟,到
底还要在他们彼此心中纵深扩张到何时。

还未变刚硬的风中,花粉香味在铅灰色空气中静悄悄地弥漫。

街道上狂欢的余韵尚未褪尽,大小酒肆里依旧闪动著温暖的灯光。眼角揉满豔彩的舞女
周旋在笑声粗豪的男人中间,连嗔怪的表情都荡漾著酒醉酡颜般的红晕。

行到临近宫街附近的东市道口,寻雷向一家没有关门的店内张望了一下,立刻把马鞭朝
庆离怀里一扔跳下马去。

後者尚陷在长久的沈思默想中,被他的举动搞得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时,寻雷已经钻
进屋内,不见了踪影。

“寻雷?”

他跟著追过去,那个人正宝贝似地捧著一盒东西笑嘻嘻地从里面跑出来,脸上全然没有
一国王子在人前的冷漠威严,修长眉毛漂亮地扬起,飘溢著甘美的情调。
“拿著!”

庆离看看怀中的东西,那是个中原汉宋式样的紫黑堆雕漆木盒。忍冬纹边饰,雁鸟宝相
团花,正中刻著粉绿的店铺字号,笔走风流,线条妙不可言。

拉开盒盖,瓷白内壁簇拥著一抔没骨梅茶。五霜春华似的牙白花瓣,揉上寒苔墨绿模样
的粉茶,宛若扑簌著抖去烟雾的蝶翼,在芬芳中带了那麽一点利落的清凉。

自从儿时在宫中偶然喝到一次与汉宋茶马贸易换而来的梅茶,庆离不知为何便再也无法
对其断念。如此习惯难免又是引来众多微词,本来就是个寡言寡欢的奇怪人物,连喜好也这
麽怪,实在是个族中异类。


可是却也因此有了另外一个异类,总是想著为自己买茶,岁岁不曾忘。

寻雷朗朗笑道:“城里的商队我都托了个遍,只有这家店去年在汉宋进了些梅茶。真真
叫人好找!”

平常的话语,夹杂著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出现少有的如小动物般的天真。就像初次相逢
时一样,未见丝毫改变。

庆离微微惊讶,眼睛直直地凝视寻雷的笑容,飞过一丝欣喜的亮光。


他的心绪似乎也被软化了,轻声道谢。没有编结的碎发从风帽里流水般滑出来,包围著秀气安详的脸,发梢里似乎竟也沁出塞外胡地少有的梅的清香。

寻雷仔细捡拾起对方眼中鲜见的,那些积雪滑落後树叶上闪烁著的鲜豔亮光。


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只要说出下午部族廷议会刚刚签发的那个决定,自己带给庆离
的这短短些许喜悦,将变成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马上……马
上就会消失在更大的雷霆里。

为什麽让你得到一点点快乐都这样难?为什麽?

这念头叫他的心顿时一阵抽痛,转念间张手拽著庆离闪身靠在不远处僻静的墙角,紧紧
揽住脖颈无限眷恋地吮住他的唇。

两匹马跟随主人踱到黑暗里,正好挡住了外面的一点幽光。

舌尖刚刚探进去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对方稍微的犹豫和躲闪,但寻雷坚决执拗地挽留最
後还是让庆离彻底放弃了抗拒。

寻雷不肯放过一点空隙地纠缠著他的舌头。这个吻没有什麽技巧,是的,他不需要。他
只想让庆离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全部反应。很重,很激烈,带著隐隐的疼痛。

庆离的手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个初次经历的人一样上下抓著寻雷的手臂。
头越来越疼,视线模糊得什麽也看不清。无法控制的痉挛又开始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体
内那股酥痒难忍的洪流正在下身疯狂窜动,有什麽热乎乎的液体快要从後庭里淌出来。

很快,他的分身肿胀发痛,体内分泌的液体会把穴口搞成湿漉漉一片,假如被寻雷的分
身插进去,它们就将像决口的河水一样疯狂地流个没完。

这些都是情欲的本能反应,也是庆离最为痛苦的时刻之一。身体在自动为寻雷的进入做
著准备,而精神却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寻雷释放他的嘴唇沿著耳垂一路深吻,并把手插进衣服用力摩挲那片温热的胸膛时。


残存的理智驱使庆离抓住了那双不安分的手,拼命喘出一口气,断断续续求道:“寻、
寻雷……啊……别,别进去……啊……”

两个人顺著墙滑坐到地上,寻雷的动作停下来。脸埋在庆离肩窝。

他明白庆离的意思。

冷药。

他们出来的匆忙,谁都没有带。

度门寺方丈所给的这种药并不仅仅限於帮助庆离避孕,同样也是为了缓和房事对他的刺激,防治旧疾发作的一种保障。


虽然抛开後庭求欢外他们彼此也不是不可以得到释放,但寻雷想到庆离**後若不服药
或许会出现的危险,还是忍了下来。只抱住庆离来回揉著他的胸口,等那近乎窒息的急喘慢
慢变为平静。

到底有多少天没有这般温存过了,以至於谁都舍不得松开抓著对方的手。庆离忽然发现
寻雷的风帽和外衣都被自己扯得松松垮垮,便帮他把风帽重新戴好,低声道:“天还冷,别
著凉了……”

寻雷眼睛一阵酸热,有点不舍地用鼻尖蹭蹭那张被夜风侵蚀得凉凉的脸颊,确定庆离的
身体没有问题之後,这才拉著他翻身上马。

快要踏上宫街的时候,庆离勒住了马。

“就到这吧,我回城外牙帐。”

寻雷一怔,握住他的手问道:“你不和我进宫吗?”

庆离摇摇头,见寻雷面露怅色就笑了笑说:“明天一早部落里有人举行婚礼,我答应做
两家的证婚人。再说,火臣也刚回来。”

他又温言道:“明天下午好不好?趁现在没有什麽战事,我想帮娘好好收拾一下那片梅林。”

踌躇片刻,终於将盘桓胸中很久的话吐露了半点。“庆离,其实……”

庆离询问地抬著眼睛,马蹄在沙土地上发出短暂地几声闷响。

“有件事一直未跟你说。我们和述律间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父王同意由我亲征。”

另外一个人咬著嘴唇沈默半晌,最後淡淡问:“各部都是什麽意见?”

“不会有太大问题,终归也事关他们的利益。”

庆离想了一想,不经意地仰头望向寂寥的星光。街两侧精巧雕刻的屋顶在蓝紫色的天幕
里变成一团团黑糊糊的轮廓。他的脸似乎也溶化在那些朦胧中,完全分辨不清。

又将开始了?成鬼成魔的日子。

重新回到真正现实中,他与寻雷所要做的一切始终未曾改变。

马鞍侧那柄比春雪还要静默的水月银纹弯刀,好象又开始兀地发出声响。隐藏其间的狂
暴灵魂已经瞬间奔驰起来,它在渴望血的浸润,渴望白骨的亲吻。

“寻雷,你希望我做什麽?”
听到他这样问,年轻世子乌黑的瞳孔针刺般悄悄收缩抽搐著,化做无数狼群跃身黑暗的
影子。

守护神。

庆离,我需要你做夏国的──守护神。

夜间的寒气愈发深重许多。即便穿著厚厚的外套,还是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弯曲起手指抚
摩上皮肤,每一道纹路里都渗进白霜。

“前军部队还是由我率领?”

“是的。”

庆离黯然垂首,袖口的金色卷草花纹在马身起伏间画出道道极其微弱的光亮。他甫一开
口,语调竟然变得分外陌生,如墨汁流淌的天空深处轰响的回音。

“你说过这天下是个屠场。只要杀的人越多,血流的越多,振兴夏国的路才能更平坦,
我才能更快的从这种处境中解脱出去,对不对?明白了。我会好好当个刽子手。”

寻雷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芒箭穿心般猝然喝道:“庆离!”

同伴应声抬起眼睛,神情随著衣角在风中翻飞摇摆,一层一层地无奈萦绕上来。风帽戴得很低,帽檐褐色、茶色绒毛交织阴影下的面孔露出一丝微笑。

“怎麽?我说的不对?还是你仍然不满意?我做不了正常的人,可以怀孕但保不住孩
子,如果没有吃药就连最基本的那些事也无法配合你。只有打仗……”

──他这麽做全是为了你,永远只是为了你!

父亲的话比噬骨之蚁还要疼痛百倍地啃咬在寻雷的神经上。

果然。果然!

也许我们的确是在用全部心血来关心彼此,那份感情的深切旁人根本不能体会……

但似乎还有什麽是我们一无所知的,我所认为是为你著想的善意,你无法接受;而你所
做的认为是为我著想的事,我同样无法接受。

庆离,难道你不明白,以这样的理由站在各自面前的你我,就算距离再近,心也会如天
河般相隔遥远。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9


天地的界线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了,空气中的水分也显得愈加稀薄。


没藏庆离独自站在牙帐外,视线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帐中灯火在他看来,更像是秋日山
中栖伏於扭曲粗犷黑色树枝上的茶红花朵,不管有没有人留意,只是自顾自颤巍巍地悄悄絮
语个不停。

“何草不枯黄?何日不奔忙?何人不出征?往来奔四方!”

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学过的一些汉宋古歌。曾经几度淡忘的字句蓦地被黑夜唤醒,
掀起密密匝匝的罗幕,展开那隐藏在粉白外衣下,包含著些微不祥的芳香。

六岁那年一场失去父母的塌天变故让庆离忽然明白,人并非可以自由地活著。

生或死,都是别人赐予的,必须学会把苦难当做荣幸,将生命中全部的悲痛与喜悦彻底
封藏;如果不这样做,下场只能是陷身流沙,徒劳挣扎等待著灭顶之灾的降临。

是什麽改变了自己?是谁改变了自己?

那个冷冽如山雪的人。

寻雷……寻雷……

赫连寻雷……
喃喃念出来,平仄流畅的音节轻啄齿尖,枯黄融尽朱红,朱红揉满竹青,就像一点点挖
掘出身体里那笔最精彩的财富,虽然不无痛苦,却又满含著挡不住的深情优美。

出兵述律都城平洲,如果成功,对夏国无疑是件极为昂贵重要的礼物。这样想著自己仿
佛也不再那麽迷茫了。是啊,我只需要这样一点几近盲目的服从,就可以不用那麽苦恼,不
用为其它人眼中的多余的事而浪费情绪。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风中的呼唤令他回过神,弟弟自里面疾步跑过来,笑著问:“在发什麽呆?”

略略弯起唇角,算是一个勉强的回答。刚想离开,却被火臣紧紧拽住胳膊。

“阿哥,我要让你见个人!”

庆离虽有些奇怪,但没有阻止弟弟,静静看著一个女子出现在面前。


恍若**的梦刚刚苏醒,又似乎刚刚开始。安静而华美,带著令人心醉的浅浅温暖。

女子如梨花在风中轻盈摇曳,缓缓,一个微笑。

“这是温柔华。我在东都的此岸兰若里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就约定过只要活著便在兴州
再见。想不到今天真的应验了!阿哥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火臣毫不掩饰正午骄阳般热烈的情绪,说话之间片刻未曾放开女子的手。

是的,是的。

爱情。

他已经恋上这个女子了──庆离感慨又羡慕地想著,语气和缓地向温柔华表示欢迎,随
即又转向火臣说:“我还有公务要办,你们慢慢谈。”

目送那个略显疲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火臣这才发觉温柔华心事重重的表情。

“你怎麽了?”

女子无法回答,只得犹豫地摇摇头,转移开话题。“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你会是夏王的
养子……一个贵族子弟,怎麽会想到要去东都诸多寺院里苦学壁画呢?”

“因为喜欢啊。”


毫不犹豫地绽放出笑颜,睫毛调皮地翕动几下,成为融化在暖暖夕阳里绿叶茂密的树
梢。
初夏时节,王家寺院郁金伽蓝那高高的白墙里矗立著数十棵高大树木,巨大的泛著红晕
的树冠里盛开著无数白花,就像白鸟洁净眩目的双翅,散发出举世无双的美态。

自清晨开始的宣讲佛法对於小孩子来讲,无疑是一桩大苦行。因此趁著随行侍卫稍微一
个不注意,寻雷带著庆离、火臣溜出大殿,嬉笑吵闹著在静悄悄的佛寺中游来荡去。

玩著玩著,配殿内细微的响动吸引起他们的注意。探头向里看去,竟是十几个画工或坐
或立,正在屏气凝神地绘制著本生和经变壁画。

犹如突然置身在一个全新的,净土绝尘的世界里,那些直达穹顶的鼓瑟飞天、菩萨以及
数不清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以一种使人战栗却又充盈著庄严气氛的姿态映入他们的眼
帘。


正中的佛陀体形端整匀称,缓慢流眄的眼睛没有给人冷峻的感觉。似乎将无言的暗示融
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眼波,传达出喜悦的感受。

三个孩子默默看了一阵,寻雷头一个厌倦了,不太在乎地开口:“画来画去尽是这些,
早晚能把人看腻了!”

说著就要拉弟弟们离开。

“再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火臣恋恋不舍地央求著,依偎在庆离怀里,小手抓紧
哥哥的衫角,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珠惊讶又迷醉地徘徊在那些浓绿浓靛衬托下的赤金流黄。庆离理顺弟弟肩头散乱的碎发,又去拽拽坐在门槛边打哈欠的寻雷。

“寻雷阿哥,这些画讲的是什麽?”

“嗯,这个叫舍身饲虎,那个是鹿王本生。说来说去全差不多,反正就是些劝人向善,
以慈悲之心度世度人的东西啦。”

说者无心,听者却极为认真。简单的解释换来更多的不满足,追著继续问下去:“那怎
麽做就是慈悲之心呢?”

被问的有些愣神,正琢磨著该如何回答这些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题时,旁边一个含笑
静听的画工这时开了口。

“简单地讲,待人宽忍就是慈悲之心,扶危济困,不迷惑不染污,把见思烦恼缚住就是
向善。绘制这些壁画,就是为了告诉众生要发菩提心,以求往生……”

画工侃侃而谈,那掺杂著汉宋口音的话犹如微风轻摇的屏风帷幕一样,在不动声色之中
隐现著无数淡淡的表情。

庆离忽然插嘴问:“只要这样做,我的罪孽就真能被消除吗?”

显然有点惊讶,画工上下打量面前的孩子,最後笑著说:“你这麽小,会犯什麽天大的
罪孽呢?”
步出配殿时,寻雷有些不大痛快地嘟囔著:“照这样说的话,那我们夏国不但要生生受
宁国和述律的宰割,还要在流泪流血时念念不忘向善呐、慈悲之心呐……纯粹是骗人的白痴
做法!”

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庆离依旧沈默不语,似乎有所感触。


和两个哥哥迥然不同,火臣的脑子还流连在令自己心醉神迷的菩萨造像和那满墙浮光溢
彩的壁画上。任凭哥哥牵了手带著到处乱走,任凭侍从们急惶惶找到他们叩头谢罪,任凭坐
骑颠簸中驮著自己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意识,已经完全牢刻在那面墙壁里,自此,再也
未曾移动过分毫。



“……那是我们三人唯一一次同在王家伽蓝内看经变壁画。”

火臣同温柔华并肩坐在篝火边,迎著扑面而来的,隐约夹杂著山麓草花香气的夜风,娓
娓讲著往事。

“後来我就彻头彻尾地爱上了绘事,几乎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我也察觉到阿哥们身上的
变化。寻雷阿哥开始手不释卷地专心研读兵书,特别倾心於治国安邦的律法著作。在他看
来,佛家所讲的慈悲之心只是愚弄百姓的东西;真正需要的,是强者统治下的煌煌盛世。”

“没藏大人呢?他又是哪里变了?”温柔华轻轻地问。

哪里变了?火臣怔怔地想,竟然找不出可以回答的辞句。也许根本未曾改变吧……而
是……

而是,那两扇尘封已久的门,被无声开启了。

如同被决定的命运,在经历无数曲折等待後,终於走上了早晚将要面对的旅程。


10


虽然城池方圆不及都城兴州那麽广大,夏国北方的西平府仍旧不减昔日的繁华喧闹。在
这云层淡薄的天空之下,变换著最丰富动人的表情。

也许是远离战场的关系,让这里无论做羊毛、兽皮生意的商人,还是卖甘草、杂粮的农
夫,人人都显得悠然而从容。偶尔会有杂耍班子或伎乐班子在街角的舞台上献艺,聚集了不
少观众,掌声如雷。欢声笑语,处处升平之景,

酒楼之上,细封昂用修长手指挑开竹帘,望著街市上热热闹闹的景象。

良久,他的嘴角牵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漠声道:“看来果真是年少轻狂……颖川,
还打听到些什麽?”

伏在屋角的暗影此时微微一动,压低了声音:“据传温柔华的父亲本是汉宋朝廷里的一
个巡回使,因政敌弹劾被灭族之後,残留者不过二三。温柔华去年借献艺之机手刃仇人,随
後便逃亡在外。她最先是在宁国中京,三月时才到达的兴州。至於伎乐女的身份,倒的确是
真的。她自幼好歌舞、剑器,家门惨变後就流浪於汉宋和宁国两地,靠在酒肆歌坊卖艺为
生。”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始终未开口的卫慕元庆颇为不耐地打断道:“一个下贱女子怎麽能
容忍她出入王家专有的各处伽蓝?佛家寺院好歹是清静圣地,就算没藏火臣是夏主养子,起
码也该顾及些国家颜面!”

即便对方心急如火,细封昂的声音仍旧如六月杏子一样,轻重、成熟都恰到好处。
心里缠绕著许多爬满贝壳似青苔的枝条的这个男人,历来喜欢把什麽事情都弄得模棱两
可,尤其是在对待王族的问题上。

“颜面?爱昏了头的人还会顾及颜面?我们这位没藏部的火臣少主平素就跟流浪艺人混
在一处,不事武艺而沈迷於绘事。如今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仗著主上和你姑母的宠爱,更
是什麽违反规矩的事都能做出来。”

“这怎麽行!我要去兴州好好提醒一下卫慕长妃,叫她管著点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养子
们!有个处处阻碍我们的没藏庆离还不够,现在连他那个弟弟也开始跳出来捣乱!”

细封昂没有温度的笑声响了起来,满是对卫慕元庆提议的不屑。

“卫慕大人,难道您忘了没藏火臣还有两个手眼通天的阿哥吗?卫慕妃虽然是你的姑
母,可她更是赫连寻雷的亲娘!”

“那该怎麽办?这样放任下去那些毛头小子早晚要爬到咱们头上的!!”

不得不承认卫慕元庆所说的到的确是事实。

按照夏国开国时期颁布的律法,真正掌握这个国家权力的是由各部族长及军队将领组成
的廷议会。


廷议会负责商讨国务军情,推荐任命官员,草拟谕旨法案并上交夏主,由国君批阅或下发或否决。任何事都要经过廷议会,夏主不可因私染指。

这也是当初各族推选赫连氏成为国君的前提条件,为了避免王族力量过於强大。但到了
德明这一代,情况渐渐开始出现改变,廷议会内部越来越多成员都成为了支持夏主的派系。

首先是德明的同族义弟,天都王赫连惟亮。统领夏国左右两军的兵权,权力一人之上万
人之下。他又是世子寻雷的老师,两人可说是情同父子,也被寻雷尊称为从父。


这两年德明身体大不如前,正是惟亮的建议促使德明将一部分权力转交给寻雷,让这个
逐渐长大的鹰隼有了自己飞翔的天空。

接著,就是没藏庆离。

细封昂颇为後悔自己当时小瞧了这个被寻雷举荐的年轻人。

他的判断力、行动力远远高於寻雷,作战时运筹帷幄的敏捷程度更近乎可怕。短短几年
时间,庆离便从廷议会的普通成员变成极有份量的掌权者之一,不但得到总揽军机事务的云
书令位置,还拥有了号令夏国六万前军的兵权。

而这些原本都是他细封昂的。

还有听命於赫连惟亮的耶律光、耶律昊兄弟,以及其他几家素与赫连氏交好的部族。现
在的廷议会有过半权力掌握在王族手中,那位世子的野心也已经昭然若揭。
寻雷不会像他的父辈一样安於现状,乖乖听命於旁人的,他要成为真正的王甚至是皇
帝。

廷议会,就是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细封昂眯起眼睛,表情恬淡地在竹帘缝隙里追寻著飞鸟的痕迹。有些阴沈的天空在他们
谈话间稍微明亮起来,云彩几乎快要散尽,光线映照著长案上的青瓷莲花尊幻影般闪闪发
亮。

细封昂转身面向下属吩咐道:“多派人手继续监视世子和没藏庆离的情况。至於你,现
在就去好好查一下温柔华在宁国的行踪,看看她都和什麽人接触过?一有消息立刻禀告!”

颖川恭敬地施礼答应,用探询的口气小声问:“大人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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