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圣意难测啊……
从皇上那张永远严肃着看不出任何悲喜的脸上,从来就透不出任何有意义的消息。
“众爱卿,有事启奏罢。”
顾宁手执一折站出,属于女子的细柔声音带着违和的沉稳响起:
“臣有一事相奏。”
“准奏。”
“一月前,东疆探子来报,意指东疆勾连倭国,企图攻陷我国东部十镇。臣奉命前去密查,发现此事并不属实。
“密信中有言,‘勾连倭国与东海之滨密建船坞,且大量引渡倭人来齐东,时有冲突’,然微臣在东海之滨细细搜寻了近一月,未曾发现有船坞之迹。想来若是建造船坞动静必不会小,故此事当属子虚乌有;倭人确有二三,然多为近海渔民,并非常驻。微臣沿我大齐东部疆界挨户询问,均未有遭遇攻击一事。
“皇上,东疆诸侯国与我大齐一向交好,东疆皇子也定于七日之后来访,倘若其有异心必不会作此决策。微臣擅自揣测,许是有些奸人恶意挑拨二国关系以祸国之基,乱国之本,擅揣圣意。罪无可恕,其心当诛!”
这一长串话说得行云流水,语气笃定而坚决。
因为上朝,言歆将长发高高绾于脑后,为其原本柔和的面容增添了些许威严与傲然。听闻此言,她将目光扫向对面神情阴鸷不发一言的五皇子齐恒,见对方似有所动也抬眼过来,微微一笑。
齐恒一愣,冷冷哼了一声以作回复。
堂下一片议论声如蚊蚋。
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密信”,正是一月前左相杨焕在朝堂上提供给圣上的依据。虽说,左右两相一向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然右相如此毫不掩饰地这样措辞……还是第一次。
再一看左相杨焕,老爷子向来平淡的老脸青白交加,气得浑身颤抖,神情激动地站出一步,连礼都没行好,抖着两片发白的嘴唇就开始反驳:
“皇上!此时切不可听顾丞相一家之言!倭国觊觎我东滨已久,连年来骚乱不断,且不论消息真假,倘若东疆与倭国叫好,我大齐东部百姓必然难逃一死!虽说自建国二十年间,大抵还算太平,然吾等切不可安享其成,不知忧患!顾丞相年纪尚轻,怕是整日沉醉于温柔乡行那般羞耻之事,不知战争为何物!”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顾丞相年近而立尚未嫁人,即使在民风开化的大齐,这也尚不能为人所接受。
朝中稍微待久些的大臣们心知肚明,顾丞相独爱女子。然,此等有违常理之事,鲜少摆上台面。左相这回,居然将其公然置于朝堂,看来当真是气极了。
“哪里哪里,不及杨大人魅力无边。微臣听说杨大人昨日又将一名小妾纳于府中?真是可喜可贺。微臣细细数来……该是第三十房了吧?”
于是原本还在谈论“该不该对东疆屯兵”正事的楼顿时就歪到了爪哇岛关于“杨大人真是老当益壮精力不减啊莫非是用了传说中的印度神油不要小气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一下嘛”的诡异话题。
……
“贮兵一事容后再议,”皇帝也被这一老一少乱七八糟针锋相对的辩驳弄得心烦意乱,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其他爱卿可有要事上奏?”
毫无存在感的礼部侍郎路仁义弱弱地站出来,惊惧的眼神划过九公主万年不变挂着浅笑的脸,颤颤巍巍道:
“……这,微臣还有一事……”
“准奏。”
“按说,九公主与汤将军的婚事,将于后日举行……是故有些事务,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方可……”
九公主的目光悠悠地飘过来,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路仁义竟被这束目光慑得浑身一震,接下来的类似“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奉承话、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哈哈哈哈,朕的九公主终于也要嫁出去了,朕可是盼了足足有五年啦!”皇上龙颜大悦,他确实是对自己这个自小就乖的九女儿极为上心。毕竟是真的了却了自己一桩心事,他对着这个一向胆小的礼部侍郎竟是开颜微笑,放缓语气和蔼道,“路爱卿,此事交予你全权处置。定要给朕的歆儿,一场绝世的婚事!”
“微臣……遵旨。”他努力忽略掉身后另一道来自汤将军不带温度的视线,硬着头皮应道。
☆、第40章 囚心(1)
每一天的早朝对汤慕白来说,都是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
她无意去听朝堂上那些文官们毫无意义与主题的争辩,事实上她更愿意席地而坐开始运功。
自从她当上了这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正三品御林将军,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正式上任之前,赵雅姑娘会经常在饭点把她拉出宫去到处搜寻美食,然后点上一桌子菜,象征性地问她要吃点什么——当然每次的回答都是“汤某不喜食物”——再坐在她对面迅速头也不抬地将所有的肉类一扫而空,最后,将剩下的几片芹菜生菜和香菜夹进她碗里。
一直以“饿己体肤”为座右铭的汤慕白,因为功力早已修炼到不需吃饭就能获得自身所需能量的地步,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筷子了。
最初,赵姑娘此种让她震惊的食量,她是极为不赞同的。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僵着身子坐在对面,看着赵姑娘干掉整桌子的菜,本着圣人“不可浪费”的教诲,再默默地把剩下用于装饰的菜叶吞进腹中。
这么多年来,只有赵姑娘不嫌弃她神情呆板性格木讷,整日跟她说话、找她比武、带她到处逛,即使在知道她的恐女症之后也是如此。
连师傅都时常抱怨她的表情太过僵硬无趣,赵姑娘却……
每每想到此,汤慕白都会感觉,自己的胸腔仿佛凝聚了一股子真气,就要喷薄而出一般肿胀。
可是上任之后……不提也罢。
关于驸马,师傅给她的回信是,顺其自然。
是让她接受的意思么?
她想起前日晚上公主找她的谈话——
“公主,实不相瞒,汤某是……”
“你是女子。本宫知道。”
“……”
“本宫要你,演一出戏。你只需挂个驸马的名头。至于你的身份,本宫自会替你好好隐瞒。”
“……”
难道这就是师傅当年要她参加武试的目的?
不知为何,在和公主对话时,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居然是赵姑娘那张无时无刻不笑得开心的脸。
莫不是因为她天生无法笑得这般自然,才对赵姑娘的笑容记忆犹深?
“汤将军请留步!”有人喊她,她回头,见是礼部尚书路仁义。
路仁义被汤将军转过来露出的那张毫无表情的冰脸冻得哆嗦了一下,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对方暗黑的眼神,才继续道:“关于后日的大婚……”
汤慕白木着脸点了点头,余光扫到长乐宫下的百层白玉石阶上,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的九公主。
早朝甫一结束,言歆向皇上告安后便出了宫门。
行至石阶顶端时,身前突现大片黑影。
眼前的男子,一身纯黑锦衣伴有金丝滚边,紫金皂靴,衣裳宽大的下摆,隐隐可以看见里边印有龙图腾的面料。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脸上一长条肉色翻起的疤自左额斜斜延伸至右颊,恰好衬着他阴鸷的脸色越发森然。
言歆平静看向对方,笑意不减:
“几日不见,三皇兄竟是越发气度非凡。”
男子也笑,然笑意不及眼底,嗓音低沉:
“是啊,几日不见。孤昨日唤人前去你府里,管家却道你不在府中,让孤好生担忧。”
“让三皇兄挂心了,歆儿惶恐。只是近日心绪无端烦闷,便私自出府四下转了转。”言歆轻轻一句带过,“歆儿听闻三皇兄前日喜得千金,怎的不做操办?”
“女子而已,何喜之有?不过是个替人传宗接代的妇人而已,”齐恒自鼻中“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言歆,又放远掠过正朝这边走来的顾宁,冷冷一笑,目光是毫不掩饰的鄙夷,“身为女子,自当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操劳至死,莫要尝试做些力所不及之事;出身卑贱,自当永存于他人鄙夷目光中苟活,莫要不自量力企图飞上枝头。”见言歆似是不为所动,语气放缓却是更冷,“所幸九皇妹也将招婿,孤也算放心了。”
言歆心中有些了然。
莫怪父皇于所有皇子之中,独独对齐恒疼爱非常。齐恒此种神态气度,与十年前的父皇竟是有九分肖像。
“三皇兄所言极是,歆儿自当镌于心中。”言歆轻描淡写,谦然不减,侧过身去让出一条道,示意对方先走,“然,三皇兄日理万机,歆儿叨扰多时已是过意不去。请三皇兄先行。”
齐恒目光之中似有怒火,终是拂袖而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何时,顾宁已立在她身侧,望着阶下远去的挺直黑色背影无奈叹气,“和此种人多言当真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在齐恒眼里,女子永远只是男子的附属般存在,天生卑贱不配拥有地位,”言歆目送齐恒背影远去,笑容清浅,“当年,仅只是因着我抢走了些许父皇的注意,他便要置我于死地。”
“当真是狠毒至极!”顾宁惊讶道。她只道公主十年前曾遭遇截杀险些丧命,却不知竟是齐恒亲手所为,“若是他做了皇帝,必是暴虐成性,民不聊生。”等等,公主现在把这么件天大的皇家秘闻告诉她……
“天下男子大抵都是如此想法。父皇急于替我寻驸马,也是想着嫁人之后,我便会以夫为长,遵从妇德。简直可笑至极。”
“当真是可笑至极!”顾宁严肃地附和道,“九公主殿下怎会以夫为长,遵从妇德?他们岂知尊贵的公主至今未能将‘女诫’背出,十指不沾阳春水未尝下厨,女红刺绣针线样样不通?”
高贵冷艳的公主殿下是不屑为自己这种无关痛痒的缺点作任何辩解的。
言歆与顾宁这么些年来相互扶持为谋大业,关系胜似主仆,倒似姐妹,对于彼此早已知根知底。顾宁此人,美则美矣,却有文人独有的陋习,那便是话多嘴贱。
“我学那些劳什子作甚?自有人会。”言歆笑得格外灿烂,“不知那位顾大人心心念念的周姑娘,是否也是这般贤良淑德?”
言下之意就是,这种事情,自有我家那位贤惠的宠妃代劳;你还是好好把你的周姑娘搞定,再来取笑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