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樟树被风有些摇晃,树叶开始沙沙作响。
树中忽然飞下一人,仅仅三两步,悄无声息便轻盈拜倒在她身后。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常清明:
“何全,先回客栈,再随我一同回宫!”
☆、第60章 真相(1):戏中戏
是夜,天阴,无月。
沈乔欢施展轻功一路疾驰向南,手中捏紧赵雅的发带,心下一片冷然。
为了逼她回去,陈贤竟以小雅为筹码要挟她。难怪先前那般催促小雅回去……原来早就存了以此要挟她的心思吗?果然如她所想,陈贤等人的复仇计划并非自她下山来到都城才开始进展,而是早有预谋。只待她学成下山落入他们网中,随后行使她作为关键棋子最为重要的权力!
从她偶然间发现自己的苗疆血统,再到知晓雷鸣之前铲除旧部之为,再到如今他们见她大限将至迟迟不归而使出的这等手段……
她已经可以确信——
这场复仇,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雷门大宅近在眼前。沈乔欢放缓脚步,门口已有人远远等候。
那人便是许久未见的陈贤。
一切一切的谜题,只有在这个人的身上才能得到解答。
“门主,你终是回了。”
陈贤立在门口似是等候多时。眼见沈乔欢驻足门前,上前俯身恭敬一揖,起身看着她微笑道,
“我知你今晚便会归来,特意命厨房做了些东西为你接风洗尘。”
沈乔欢不语,随着陈贤走至内堂,餐桌上果真摆好了满满一桌的菜肴。沈乔欢粗略看了看,心中一沉——几乎全是她幼年还在林庄生活的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陈贤挨着她坐下,这个看起来已经快五十岁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一如她初见时一般暗沉谨慎,现在看在沈乔欢眼里只觉阴森可怖,不寒而栗。
陈贤仿佛没有发现沈乔欢眼中的敌意,仍如往常一般向她报备着近日的行程,沉声道:
“所有事宜我已备好,只待你回归一声令下,我们的人便可以直捣皇城,灭掉齐豫。乔欢,你……”
“小雅在哪里。”
却见沈乔欢深吸口气,狠狠盯住他,与此同时,右手已扣住他左腕命脉。
对此问早有预备,陈贤并未回避,而是直直对上沈乔欢目光,眼神转暗,瞳仁急剧收缩间似有紫光在暗中流转,同时迅速反手擒住沈乔欢脖颈,逼迫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眼睛。
随后一字一句,声音中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缓缓道:
“你先好好的睡一会儿,醒来,我自会带你见她。”
沈乔欢立时像是被抽空全身力气,身子一软倒在他双臂之间,双目阖起似是进入沉睡状态。
与此同时角落中突然窜出一人!
那人抬起手掌欲劈向陈贤,怒喝道:“为何如此待她!我就知道,你早已存了弑主自立之心!”
陈贤眉头紧皱并不躲闪,伸手接下这掌,看向突然朝自己扑来的雷鸣,双目紧缩有精光闪过,沉声怒道:“雷鸣,休要胡来!你好好想想,如今万事俱备,我若是存了弑主之心,为何要等她归来才下令行动!”
雷鸣身形一僵,虽是收回了已经出手的招式,仍是心怀戒备,反驳道:
“那你方才为何要动用法力,操纵于她?”
陈贤道:“整桌菜肴不见她动筷,可见她必然已有所怀疑。我唯有出此下策,动用意念让她睡去,再解她封印。族训在心,我岂敢违抗!”
“你若还记得族训,那便是最好不过,”雷鸣冷哼一声,背起似乎昏迷过去的沈乔欢步出内堂,预往外堂走去,却在门口驻足回道,“如今族人不到二十。况且同为祭司,我并不想杀你。”
陈贤脚步滞了片刻,仍是随着雷鸣走进了外堂。
******
雷门外堂的露天祭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沈乔欢。陈贤站在祭台边,灰色的衣袍无风自舞,掌中蕴气,双目暗沉。
门中弟子均已被支走。
今日无月。
恰是解封最好时机。
解了这个封印,他便能让她恢复原本的身份。
只待三更天一到——
外头,打更人的声音悠悠宕来。
就是现在!
突然间狂风大作,有数百只乌鸦自四面八方扑翅而来,于雷门大宅上方的夜空中不住盘桓,口中哀鸣阵阵,鸣啼不止;有紫色光芒,自沈乔欢身下那方圆台缓缓亮起;陈贤紫色双瞳暴睁,口中漫念咒语,早已蕴力的右掌青筋暴起,直直向着沈乔欢肚脐以下位置拍去!
十六年前,他便是动用族内封印之法这么封印的她。
今天,只要再使用一次,便可解……
那台上躺着的女子,原本无力垂落的左手,却于此刻猛然抬起,握住了陈贤正欲拍下的右掌。陈贤大惊,冷汗涔涔沿着脑门滑下,却对上一双清明冷静的眸子。
沈乔欢分明没有睡着。
她支起身子,看向须臾间已经缓回神的陈贤,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如同早已看破一切迷局般让人心惊:
“我睡醒了,现在,你是否能让侄儿见到小雅了?陈叔?或者说……”
沈乔欢剔透的紫眸利如鹰隼对上陈贤来不及收回的紫色瞳仁,艰难地吐出那在她心里埋藏已久的字眼。
“……爹?”
“想不到,你竟早已自己解除了封印,”陈贤点点头,似乎所有的意外都在方才那一刻耗尽,语气平静,“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一直以来只敢放在心里的猜测得到了亲口承认,却无法让她开心起来。沈乔欢苦涩一笑,道:
“若说怀疑,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十年前,自我家救下言歆以来,为着家人安危我便一直催着娘和爹……你搬家,在屠庄那日你们应当已经搬离,为何会突然返回,恰巧赶上皇帝对林庄的屠杀?除非……你们是有意为之。或许你们早已算到皇帝屠庄的行为,便在当日托了几个普通人赶了自家马车回去,让恰巧目击的言歆以为,你们都已死去,而这一切,只是你想让我看到、并为之复仇的一场戏……我说的可对?”
陈贤已经撕下脸上带着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让沈乔欢陌生而熟悉的年轻面庞。他微笑着听着沈乔欢的猜测,点点头道:
“说下去。”
面前这张好像一直没有经历岁月洗礼的脸让沈乔欢有些恍惚。
这个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疼了她六年的人,却是一直以来处心积虑想要算计她的人……
沈乔欢回了回心神,慢慢说道:
“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却是在你来信提到‘桂花糕’的时候。你也许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铭记仇恨,却忽略了,我并没有对‘陈贤’提起过我爱吃什么。桂花糕是我幼时,娘最经常做给我的点心。再加上那时我已知雷鸣之前驱逐雷门旧人,我便开始怀疑,你会不会就是我爹。你们对皇帝的复仇早有预谋——或许是因为我有着某种特殊的身份,我必须参与到这场复仇中来,你才特意在我面前上演了这场戏码。只是……”
陈贤接过话道:“只是你却不知,你究竟有着何种特殊的身份。”
沈乔欢默然颔首。
“那我便告诉你,”陈贤的声音很轻,但听在沈乔欢耳中犹如一枚重磅炸弹,“你是我苗疆族这一代的圣女。”
“什么?!”沈乔欢大惊失色,矢口道,“不可能!前代圣女嫁与天池阁主黄坚,被满门抄斩未有子嗣!我哪里可能是什么苗疆圣女?”
陈贤并不奇怪沈乔欢的反应,淡淡一笑,道:
“我与雷鸣二人便是我族上代祭司。世人皆知黄坚之妻为我族圣女,却不知上代圣女实为双生姊妹。其中一人嫁与黄坚,另一人,则是嫁与前周朝末代皇帝姬康为后。而你,你这具身子,”陈贤说着,双目骤缩,“便是他们二人,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
沈乔欢闭了闭眼睛,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她正在努力地消化。雷门与前朝余党有所勾结,她前日夜访御剑山庄时已经知道了。只是自己这突然出现的前朝遗女的身份,确实是让她难以想到。
思绪仿若被拉长,陈贤喟叹一声,道:
“你说的没错。对你而言,这确实,只是我们排好的一出戏。
“因为前朝皇后为我族圣女,齐豫上位后,一直在各地对我苗疆族人赶尽杀绝。带着你流亡两年后,我们最终寻得了林庄这一世外之地,以此为基韬光养晦。我记得你幼时曾问我,为何要买那么大的宅子。现在我可以告知你,那些多余的屋子,里头都养着蛊虫。
“我们都清楚,凭着齐豫的势力,寻得我们只是时间问题。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我以杀手头目的身份,接了三皇子对九公主的暗杀任务,逼杀她坠崖落入林庄,再立马赶到坠崖处救活她,放她回宫。齐豫多疑,定会猜测林庄会否是我们的藏身之地。为了让他确信,护法主动留在了庄内,而我们则赶在屠杀之前逃离了庄子。你和护法之女被我们送往珞云山上,跟随那两人习武。为着保护你们,早在你们幼时,我便封印了你们体内的血统能力。珞云山那二人本是我族之人,却不顾灭族之仇只求隐于山林不问世事,是以早已被逐出族门。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把你们交给那两人手中。
“和那二人定下十年之约,我便带着剩余族人来到齐都。十年后的事情,你都知晓了。”
果然,只是一出戏而已。
好大的一出戏。
好大的一盘棋。
这盘棋算无遗漏,倘若身为看客她一定会拍手叫好。不仅把皇帝算计进来,还利用了三皇子齐恒;最后,还算计了毫不知情、十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之中的言歆。
可惜她不是看客。
这出戏,从头至尾,都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
可是——
“若是想让我复仇,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早在我开始记事之时,全数告诉我不就可以了?况且我现在也才十六岁,倘若真是前朝之女,现在不是至少二十六岁了么?”
陈贤看她一眼,冷声道:
“只怕你脑中,早已被前世的记忆占去了大半!”
什么叫“前世”的记忆?沈乔欢脑中,一抹不可置信的念头飞快闪过:
“……你早知,我不是这里的人?”
“招魂术乃是我族禁术,施法祭司死后将会坠入地狱,永不得转世,”陈贤说着,神色带上些许凄凉,“那时你尚在襁褓中,被救出来时已经断了气……但圣女乃是我族血脉之根,我怎甘愿我族就此葬在我的手中?所以,我招来一缕游魂置在这个身子里,招魂术施展过后,魂魄寄主之身将会陷入十年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