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师 by 嫣子危【完结】(3)

2019-04-03  作者|标签: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你这么激动怎么说得清楚。”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他说:“别紧张,我想她只是和吉斯到别的地方玩去了。”
  “塔薇这辈子也没有出过这屋子!”我说。
  “那现在不是出了么。”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除了等那小子良心发现把她送回来,我们可以怎么办?”他说。
  “但你是玛格烈!要找一个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为什么你这样无动于衷?”
  他什么也不回答,只那样看进我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你是不是希望她这一辈子最好也别再回来?”
  他淡淡地答道:“我不想骗你,更,我的确是那样想的。”
  “她是你渡生的人偶!玛格烈!”我无法置信地对他大叫。
  “我说过她不是!”他也很生气。
  他从来都看不起她。
  创造她形体的人是我,给予了她生命的却是玛格烈,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没承认过她的存在。
  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在他否定她身份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否定我。
  他根本看不起人偶。
  “我懂了。”我甩开他的手,向大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他一手把我扯回去。
  “你不去找她,我自己去!”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又扭曲:“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也要逃离这间屋子吗?”
  “放开我!”我大叫。
  “不许去!”他也对我大叫。
  “玛格烈!”我狠狠地瞪着他。
  以前一向对我温柔纵容的人一反常态地变得冷漠又凌厉,他对我说:
  “你应该称我为玛格烈少爷!更,或许你根本已经忘记了这里谁是主人,才会这样无法无天!现在我来告诉你,没有我的命令,你休想踏出这里一步!”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已经被他粗暴地扔到最近的书房里,大门在我面前合上,发出巨响,我被震得呆了好一会儿。
  这里没有窗子,想逃也逃不了。
  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我郁闷地想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玛格烈已经对我有这么多的不满。
  还有塔薇,他怎么可以对一个自己亲手渡生的人偶如此漠视?
  我真是不明白。以前明明都好好的,塔薇创生的那个夜里,他跟我一样开心,这不再是一个普通人偶,我对他说,我希望她有一个名分。
  玛格烈也很乐意把她当作妹妹。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今天的他已经丧失了那时的体贴和温柔?
  我在书房里呆了三天,这三天里,别说出去,我就连玛格烈的人影也看不到。
  然后,第四天,塔薇回来了。
  直到我终于可以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坐在窗子前面,呆呆地出神。
  “塔薇!”我又惊又喜,忘记所有的不快,只要她回来,仿佛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她没有听到我叫她,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她看得那么认真,上面有淡淡的一圈印痕,以前我曾告诉她那是她小时候不小心烫伤了的疤,她一直信以为真。
  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何自己身体上的每一个关节处,都有这样均匀的“疤”。
  或许今天她终于察觉到了。
  察觉到自己的“与别不同”。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或许她也开始怀疑:
  为何自己的手永远不能高举过头顶三寸,为何总是软弱无力,不能搬动超过自己体重三分一的物件,为何常年累月,都是那一副不受风雪洗礼的脸孔,变也变不了。
  她的手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脸孔。
  “塔薇。”我生怕触动她,只好在她身边轻轻地叫唤。
  她抬起头来,她也不会流泪,无论她有多么悲伤,她问:
  “更,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我沉默地看着她,不忍回答。
  但她已经在我的眼里知道了一切。


  事情总会过去的,即使是多么坏的天气,终有一天会放晴。
  塔薇终于知道了自己是人偶的事实。她很平静。
  平静得令人有点担心。
  回到家里之后,她也没有再提起过吉斯,那个她一心向往,心生爱慕的男孩子,她像突然忘掉了似的,更多的时间,她花在沉思里。有时坐在窗前,想着想着,就是一天。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它是那么的公平,无私,我相信塔薇一定可以重新振作起来,只要过了这一阵子吧,我想,只要渡过这个最艰难的时期就好了。
  但我一次一次地猜错,那个下午,我走进大厅,却看到塔薇平日一直坐着的位置空荡荡,窗纱在轻轻地吹拂着,我心里蓦地一紧,反身追到她二楼的房间里,但是一切都已无法挽救。
  地上铺满了人偶的残骸,东一片西一块,完整的,零散的,洒落各处。
  塔薇逐一逐一地,把自己拆掉了。
  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做着这样可怕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已经失去光泽的零件。
  没有了本体的材质,看起来也不过是堆无用的废料而已。
  我试过把她重装,可是都不成功,或许那是因为她不愿意。
  她遗留着那么强烈的意念阻止一切,她痛恨再做一个人偶。
  我坐在她的床边,心深抽痛。
  她在这个家里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本来一切都很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把塔薇的碎片一一捡拾,收起。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她,因为他才是真正的人形师。
  我知道那个人必定不愿意。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无比厌恶,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去试试。
  玛格烈的偏厅里还亮着灯,我鼓起勇气敲响他的门。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微微一愕。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他以为这段冷战期会持续更久。
  “有什么事?”他冷峻的脸映在灯下,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我觉得有点委屈,上前打开盒子,我希望里面的碎片可以勾起他当日一点点的情谊,但他一看到里面的东西,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你拿这些来是什么意思?”他生气地问:“你造了一个奇怪的人偶出来,又让她上演了一出离奇的风化案,现在还想要我为这件可耻的事担待吗?”
  “但是她并没有错。”我艰难地说。
  “是,错的是我。”他冷笑:“我根本不应该一时心软为她创生,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偶也就罢了,偏偏她又不守本分,对谁都眉来眼去,今天得到报应都是她自取其辱。”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对她如此刻薄的评价,我近乎绝望地问:“她在你眼中就这样不堪吗?”
  他站了起来,走向我。他问:“更,你做了那么多的人偶,为何只对塔薇执着?”
  “因为……”
  因为什么?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无论是一张书笺,或是一把梳子,也有感情吧,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偶。
  “那么你又为什么对我执着?”我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执着?”他眯了眯眼睛,半带嘲讽地问。
  “如果不是,你也不会这样恨她。”我迎上他的视线:“你无法忍受她的存在,只是因为你妒忌。”
  他抿起嘴,笑了一笑:“是么?你也知道我妒忌?我以为你会视而不见,一直装傻装下去。”
  “塔薇是无辜的。”我说。
  “但我讨厌她。”他恨恨地说:“我只是没料到她对你的影响有那么大,如果不是看在你份上,轮不到她自己动手,我就先把她废了。”
  “救救塔薇吧。”我央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话。”
  他觉得好笑:“这并不可以当作交换的条件,更,我是你的主人,就算我不救塔薇,你还是得听我的话。”
  “救救她,”我无力地说:“我答应以后不再做其它人偶。”
  “我不反对你做其它人偶,”他说:“除了塔薇。”
  “即使我再做其它人偶,你也不会再为它们创生了是不是?”
  “这个当然。”
  我难过地低下头,玛格烈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就像当初他对我的那样一般亲昵:“你会很快就忘掉她,别担心。”
  “我不会忘记。”我说。
  “是吗?”他笑。
  我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你真的不会救她了吗?”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犹豫,但最后他说:
  “更,你永远死了这条心吧。”
  我身体本来已不明显的温度一路下降,但他没有发觉。
  相反地,我的眼内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人形师 (下)

  那一晚开始,我常做梦。
  一个人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梦呢?我很疑惑。
  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窗纱上的时候,我还紧闭着眼睛,沉跌在昨晚的梦魇中。
  我的床边站满了人。
  或许正确来说,是站满了人偶。
  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工作,端上梳洗的工具,收拾衣物,还有,为我的皮肤打磨光泽。
  我手腕上的伤痕,那个像手镯一样均匀细致的伤痕,和塔薇一样,在我的每一个关节处,都有相同模样的印记。
  我泰然地接受着其它人偶的侍奉,就和塔薇以前享受的待遇一般。
  早餐桌上的食物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没有动过。
  我的主人在等我。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早晨,像许多年前一度维持的那些情景……那时塔薇还不存在。
  我们对坐在宽大的桌子两旁,在沉默的用餐时间里,偶尔凝视对方。
  时光倒流了,停在那里,并不前进,也不退后。
  自昨晚之后,那莫名其妙的冷战仍然继续。
  玛格烈一点也不在乎,这才是他所希望的详和。不过有些事情不同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日子平稳无波,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我坐到了塔薇以前坐过的位置,难免回忆着过去。
  那天的傍晚,家里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是德克街八号店主的儿子,吉斯。
  他手里拿着月前的单据,前来兑换尾款。
  在跟女佣走进前厅的时候,他刚好看见我无聊地躺在沙发里。
  我也在那个意外的时间看见了他,于是便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地。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然,又不晓得我是谁,不知好不好过来打招呼。
  我由下而上地把他看完之后,便站起身来,盈笑地向他走过去。
  “你好,吉斯。”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式招呼这位难能可贵的宾客:“这一季的衣服都做得不错,你们很用心呢。”
  他疑问地看着我:“你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更,这里的管家。”我说。
  “管家?”他显得更疑惑了:“我来了这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你呢。”
  实在叫他难以认同,他也不禁暗暗地从上而下地打量着我。
  或许在他认为,与年轻管家的身份比较起来,他更愿意相信我是玛格烈藏匿家中的懒散**。
  “那真是不凑巧呢。”我冷冷地笑着,目光掠过他身体,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不过我可是对你了解得很清楚。玛格烈少爷最喜欢贵店做的衣服了。”
  “是吗?”他听到这里,不禁飘然起来,“我们还得谢谢玛格烈大人这个大顾客呢。”
  “你来了这么多次,我们却都没有好好招呼过你,”我抱歉地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下面的人是什么都不懂得的。”
  “呃,其实也不是……”他有点客套地说着。
  我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女佣恭敬地上前听差。
  我说:“给我泡最好的玫瑰红茶,我要招呼重要的客人。”
  吉斯有点受宠若惊,没有人可以抗拒被玛格烈家当上宾一般招待的荣耀,他自觉身份瞬间提升了好几倍。
  我请他坐到豪华的客厅里。
  吉斯不停地在搓着冰冷的手,我问:“你很冷?”
  “外面在下雨,”他说:“今天起风了,我还担心待会儿要怎样回去呢。”
  这个时候茶已经送了上来,还附上了好看的点心,吉斯品尝着面前难得一试的精美茶点,一边暖了暖手。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的帘子。外面的世界像跌进了海里的纸船,摇摇欲坠,飘泊无依,我却一直没有留意。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这雨恐怕要下到明天早上,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
  他眼前一亮,答得十分爽快:“真的可以?那就打扰了。”
  这个人很简单,他的要求容易满足。
  我吩咐佣人为他安排最好的客房。
  因为那场雨,天色早早就黑了下来,那一晚主人不在,客人就一路由我来招呼了。
  用过晚饭,吉斯满足地喝着餐后酒,他觉得很惬意,开始肆无忌惮地到处参观。
  他终于有机会被玛格烈家盛情款待,明天以后,他便可以在他的朋友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
  雨越渐大起来,夜也越渐深了。
  我的房间里浅浅地飘荡着一种暗香,混和着胶质和香料,自那个不大不小的熔炉里,一丝一缕,浮动滑散开来。
  自从某些变故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人偶。手法也快要生疏了。
  今天突然怀念起来,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吉斯。
  他又让我想起塔薇。
  有人敲响我的的房门,我去打开。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什么事,不过睡不着。”吉斯有点不好意思,终于有机会住在这样高级的地方,他兴奋过头,却又失眠了。
  他很好奇,向我的房间内张望。“我闻到这里有香味,就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让他进来。
  他看到满是工具的房间,有点明白了。“我还没看过人偶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她们看起来都像天生似的。”
  “如果是天生的,你是不是就会爱上她们?”我微笑地问。
  “你说什么?”他一时听不懂我要说的话。
  “如果塔薇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告诉我,吉斯,你会爱上她吗?”
  吉斯奇怪地看着我,“塔薇?”然后他马上明白过来,“啊,那个漂亮的人偶是你做的吗?真看不出来呢。”
  “塔薇很喜欢你。”我说。
  他轻浮地看了看我:“她很美,是有点可惜,不过人偶就是人偶,再怎么像也不可能成为人类啊。”
  然后他又回忆起来:“我记得有一天她来找我,我真高兴,她又那么的可爱,于是我就跟她玩了三天,谁知道这人偶后来竟得寸进尺,要我娶她呢。”
  “那你一定很苦恼了。”我说,悄悄地关上大门:“你怎么办呢?”
  吉斯并不是傻瓜,他有点警觉,没有再说下去,毕竟塔薇是我的人偶,他不想也不可能轻易泄露太多。
  “我并没有对她怎样,我随便打发她走了。”吉斯转开目光,耸了耸肩,明显是在说谎。
  “你知道吗?人偶也会伤心,她刚回来的那些晚上,做梦还叫着你的名字。”我说。
  他打了个寒战,这对他来说太诡异了,他不应该觉得冷,房间里面暖气很足,因为有个正在燃烧的熔炉。
  我向他走近,他下意识地后退,其实他也不应该害怕,但他却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臂:
  “你……你的手……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它接上,“天气不好,它就掉下来了,放心,我没事。”
  最近我手臂的关节都不太牢固,我想可能是以前为了塔薇的事与玛格烈争持的时候折伤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既然擅于制造人偶,自然可以给自己重新组合无数次。
  但吉斯却像见了怪物,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吉斯,你知道吗?这个熔炉里面,装的就是塔薇。”我说。
  因为她不愿意再生,所以我只好把她全部分解,熔炼,循环再用。
  “她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跟你在一起。”
  “更……”
  “她那么爱你。就算不是人类,她也那么爱你……”
  “更……你要干什么?”
  我哀伤地看着这个可恶的人物,他不应该给她希望,如果当初一早拒绝她,结局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他被绊倒在床边,四肢软弱无力,但神志却异常清醒,他恐惧地瞪着我。
  “吉斯,你不是喜欢这个味道吗?你就是被它吸引而来,这是塔薇对你的思念,她在呼唤你。”
  他歪歪斜斜地瘫痪在床上,无法动弹,因为香气太浓了,这种极品的迷香,并不出现在坊间,它是宫廷内侍里的专用药品。
  “天!不要再开玩笑了!”他大叫。
  这不是玩笑。他知道,因为他看见了。
  我也是一个人偶,一个人偶就算怎样渴望,也不会成为人类。
  这是不公平的,我怨恨地俯视着床上的人,这个世界明明就是这样,到处充满着像他这种可耻又可憎的人类,犹如垃圾,毫无价值,却名正言顺地活得放荡形骸。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么努力,摆脱一切,欺骗自己,却连这种人也不如!
  我沉默地搅动着熔炉里的胶,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变得更柔软,更光滑,适合制造完美的人体。
  吉斯在后面大吼大叫,满头大汗,房间里的温度太高了,已经超出了可以承受的范围。
  “很快,你就可以赎清你的罪。吉斯。”我低低地说。
  “塔薇会觉得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跟你结合在一起了,你们再也不会被分开。”
  “你说什么啊!更……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不可以!天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在我舀起第一勺胶逼向他的时候,他便如同失控一样尖声厉叫起来。
  窗外的雨伴着隆隆的雷声,把他的呼叫全部吸收。
  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也不会有人觉得惊奇,这样的惨叫,在玛格烈家的夜晚里,早被习以为常。
  这一屋子的人偶,都在默默地看着。
  它们将永远地守着这个秘密。


  第二天仍然没有阳光。
  昨夜的雨一路延续,并没有停。
  我的主人回来了。他就坐在平时喜欢的那个座位上,休闲地等着与我一起共进早餐。
  其实他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就在这屋子里,不过某些时候,他会暂时性地“消失”,我们的默契一向保持得无懈可击,他从不过问我夜里做过什么事,反正他都知道。
  其实也不必觉得意外,有什么样的人偶,就会有什么样的主人,或许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更,你今天精神多了。”他说,嘴边带着似是而非的笑。
  我用餐巾拭一拭嘴边,侍从送上清水,我随便洗了洗手,擦干。
  他看了看我手指上沾到的胶,喝了一口酒:“你昨晚开心吗?”
  我没作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一般人可以轻易把上面沾到的胶洗掉,但我不一样,我的皮肤对这种胶质异常敏感,一但沾上,要花比常人多几倍的时间去清理。
  有人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生恐踩点错误一般。
  这个男人神兮兮的,因为昨晚受惊过度。我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便和他打了声招呼:
  “早晨,吉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吉斯下意识地倒退,贴到了梯边,还格格地打着冷战。
  我没有理他,继续低头看我的手指。我用小刀轻轻地刮着上面的痕迹,但效果并不太好。
  玛格烈好奇地盯着吉斯,他并不是不认得这个人,他只是对他居然还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感到奇怪而已。
  看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吉斯,真抱歉,”玛格烈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昨晚的雨下得真大。对了,你的眼睛有点红,似乎没睡好,是不是在这里住不惯?”
  “不……我没事……没事……”他结巴地说着,不但眼睛出了问题,连声音也沙哑了。
  这也难怪,那样地惊叫了一整晚,再好的声线也要坏掉。
  我放下刀子,再次看向吉斯的时候,他倒吸了口气,向后退去。
  “吉斯昨晚一定是作了恶梦。”我笑着说:“你瞧他的样子,还在梦游中。”
  玛格烈半开玩笑地哈哈笑着,吉斯害怕地看着我们。
  “那是个什么样的恶梦?吉斯都快吓坏了,真可怜。”玛格烈吩咐着身旁的佣人:“快带客人到帐房去兑了票子,差一辆我们的马车送他回去吧,他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遣走了吉斯之后,玛格烈望向我:“我还以为我们家里要增加人数,不过看来你的要求跟以前又不一样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手,问:“你的新作品呢?在哪里?”
  “后院的垃圾场里。”我说。
  “为什么,你对自己做的人偶都不满意。”
  “我不可能再做出满意的人偶。”
  “因为你介意?更,你应该赶快忘记塔薇。”
  “为什么我要忘记?她是我手中最满意的人偶。”
  他推开椅子,向我走过来。
  “你才是最完美的,更,你已经无限地接近人类。”他一手按在椅背上,俯过身来,他握起我的手指:
  “你看,你的身体比它们都要灵活,你的思考比它们都要深。”
  一个会思考的人偶不是完美的,我淡淡地想着,他们只会让人觉得恐怖。
  像吉斯。如果我只得塔薇那种程度,他也不会吓得逃跑了。
  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转向他:“你会觉得我完美,不过因为我是你做出来的东西,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形师。”
  他也低低地笑了:“随你怎样说,更。你应该可以理解,你是我亲手完成的作品,我对你的迷恋,就如你对塔薇一样。”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那种感觉。
  塔薇一直渴望成为人类。可是她却满怀绝望地把自己拆散了。
  我也一直渴望成为人类。但我不会选择她的路。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更。玛格烈就像在对我施展那晚的魔术一般,在我背后柔柔细语。
  他戴着手套的手蒙上了我的眼。
  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到了晚上。
  中间的时间哪里去了呢?我常常疑惑,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天,都只有夜晚。
  我在我的房间里流连。
  那个不会降温的熔炉,日夜燃烧,里面有稠一般密的胶。
  风打在窗格上,呜呜地响,那是从湖边吹过来的风,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风吹过来的声音总是呜呜的像在哭泣,那样伤心,那样不甘。
  今晚的雨又大了。
  我打开窗子,香气从我的窗子里飘到外面,渗进夜色,徐徐渲染,慢慢侵蚀。
  今晚的月亮真圆,我仰着头,迷茫地看着,下雨天里会出现月亮是不合理的,这一定是个预示。
  或许我该干点什么,那么,干点什么好呢?
  我环视着屋内。拿起了放在工具台上一把纯银的挫。
  我知道人形师的房间在哪里。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夜里,他在那里赐予我生命。
  从这里,到那里,每次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这条走廊很神秘,像凭空多出来似的,没有灯,却有很多窗。
  窗子一整排地直伸到底,与走廊融为一体,没入黑暗。
  外面是沙沙的雨,一直在下个不停。
  我赤着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息。
  银色的光茫划过挫的背面,映在墙上,隐约跳闪,随着我的脚步前进。
  人形师并不在他的房间里。他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我。
  这一晚,他出奇地戴着当年那个神秘的面具,对我微笑。
  我是他的人偶,他总比我快一步,知道我要做什么。
  今晚是个转折点,我要改写我的命运。
  “你终于来了,更。你要行动了吗?你是否要杀了我。”他问。
  人形师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他只有消失了,我才可以真正代替他。
  空气中仿佛又可以闻到淡淡的胶质香味,不过这种香味,对他来说当然不会有效。
  他充满期待,迎向我。
  “来吧,做你想做的事,更。”他说。
  我看了看手中的银挫,它会是一柄很好的凶器,优美,凌利,只要把它插入他的胸膛,再抽出来,一切便完成了。
  多么简单,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多么简单。
  “你有自信可以杀死我吗?更。”他说:“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可以像塔薇一样,假装自己是个人类,自由地活下去。”
  我握紧手中的银挫,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一点也不退缩,说:
  “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
  我已经靠到他的身边,他握起我的手,指向自己的心脏:“每一次你拿起这把挫,我就特别期待。”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进他的眼。
  “你希望被我杀死吗?玛格烈。”我和平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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