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瑨城皮上有礼,皮下戒慎:“浮屠予我这等厚礼,该如何酬答?”
咷笑浮屠:“贫僧不忍见美玉有瑕,今白璧无疵,心愿既了,便是无上的酬答。”
石瑨城背倚警枕,病容青白而双唇殷红,而别有一番凛冽。他心念一动,凝神催气于掌,翻手向册,百来张书页一刹俱断!
咷笑浮屠双掌合十,明知故问:“滋味如何?”
信手翻云覆雨的快意直逼顶心,石瑨城食髓知味,入迷将细长十指逐一细审,良久才道:“……无怪江湖中人对秘笈灵宝趋之若鹜。”
咷笑浮屠双眼如镜,轻问:“公子以为,只是江湖中人有此念想?”
“……浮屠所言极是,是瑨城浅薄了。”立于不败之境,居于无敌之域,便能无限几于天道……如斯迷梦,固然教人神往,却犹是迷梦。石瑨城原本心旌摇曳,如此一想当即惊出一襟凉汗,对咷笑浮屠的惮警越发深重。他权衡再三,道:“既然如此,赤练主何故会败于聂十七刀下?浮屠既与他同仇敌忾,何以生隙?”
咷笑浮屠轻哂,金身于刹那坼裂,浊骨凡胎毕现。
“聂十七能除去练主,自然,是因他参透了练主的秘密。”他乐不可支道,“而贫僧为何与他生隙,也正是因贫僧参透了他的秘密。”
话音甫落,便有侍婢入内送药。她乍见咷笑浮屠,顿然面无人色,体似筛糠。
咷笑浮屠接过药碗,温言安抚道:“莫怕,好姑娘,这次不取你的血。”
他扭断花茎,将枯败枝叶摔离,素手木珠,纤尘不染。
月照两地,辉映沉霜。
聂放撕着烧j-i,时不时碰碰案几上的花雕和卤花生。他吃肉那样活似逃出地府的饿鬼,倒不是吃相难看,相反还潇洒得挺好看的。但没历过几个荒年的人绝不会这么吃东西,丁点肉末啃光也就罢了,嗑牙的小骨带软骨并吞了也就罢了,连一星油光都不肯放过。
他卷走指头上的酱汁,哼着一首十几年前时兴的艳曲,但因腿疼得要命,这曲也就哼得七零八碎,还跑了调。聂放在心里问候了咷笑浮屠的祖宗八代,狼似得舔了舔腕子上的血痂,念着早前被取走的半碗血,一阵肉疼。
皎月扎着他昏昏又昏昏的眼,他据此掐算时辰,心想以释之的脚程应已出奚州地界,才感到几分踏实。
木门咯吱一响,更多的光涌进来,耀着几上干净白亮的骨头。
“找我秉烛夜谈?好雅兴呀。”聂放头也不回,反提空酒坛摆了两下,“盟主真该早来一刻,有美酒提味,便不会无话可说,没话找话。”
石中信语气平平:“聂小友说笑了。关于秦门,关于笑风生,关于赤练主,关于灭谛刀谱,你我还有得可聊。”
聂放饭饱酒足,瞌睡上头,打了个哈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石盟主不说话。石盟主要聊陈年往事,等我把那半碗血养回来再说吧。”
“聂小友误会石某了。陶神医已将蛊毒一事悉数告知,又寻得了舒缓之道,而今之举也是为小友着想。”
聂放扫了眼房梁,毫不遮掩地嗤了一记。
石中信忍他多时,终在一嗤之后忍无可忍。他神色y-in沉,迈过空酒坛站在聂放身后,后者双腿葱段似的瘫软着,令他观之可怜,又感到得意。
“据闻十七刀与秦门后人关系匪浅,可小友如今自身难保,何能护得住一介孤子?而今放眼江湖,唯有石府可避诸多是非,只要你将他请至石府,石某必能护他周全。”
聂放大笑,却仍不破“见石盟主不说话”的前言。石中信奈他不得,怒火攻心,拂袖而去。
聂放还未笑完,或是想借笑捱过蛊毒发作的苦痛,后头却连笑的气力也没有了。他闭眼紧按眉间躁动的菱状红斑,突然并指夹起一颗花生,往梁上一弹。
瓦上极轻地响了响,乌云恰于此时蔽月,又有风来,吹落一场细雨。
带纸条的箭矢和一支木簪和雨一并落下。
聂放把着木簪,冷笑一声,将它拗作两截,才去看那白纸黑字。
上书三人名号,乃是:咷笑浮屠、石瑨城、穆持。
石瑨城名下又有朱红一点,形似血滴。
他将书信销毁,一地白晃晃齑粉,像极为人捏碎的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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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力更新吧,争取早点写完,不想拖到期中了……虽然好象不太现实。
第7章 (7)
(柒)
唐洵章这一辈子里,有八年叫秦明端。
“明端”此名寻常,往坊市逛上一圈,没准能撞出几个同名的出来。但既“明”了,又得“端”着,确然载满了望子成人的拳拳之心。唐洵章此生将尽、回光返照时又想起这个名,实然有些庆幸——庆幸他终竟不叫秦明端,也终竟没有辜负双亲的寄望。
生父和他起的名字同样寻常,他事亦无拔尖者。同为秦家嫡子,秦峥若是乾坤昭昭,他便是芥子渺渺,中庸得没有棱角,料是“诺”近“懦”,名起坏了,命也坏去泰半。秦明端像秦峥,不像他,打小就于武道上露了天分,嘴巴又甜,很得秦老爷子的喜欢。伯父之子小秦明端四年,秦峥虽碍于祖制不得教授侄儿灭谛刀谱,也喜在武学上指点他一二,说是不欲让胞弟养歪一根好苗子。
秦诺武艺平平,虽长于庖厨,常为妻儿做些饭菜,又掌着栾阳一家樊楼,但这毕竟不是什么正经长处。兄长有言,他但黯尔一笑,低眉称是。
秦明端早岁常跟着伯父跑进跑出,长大些却有点儿怕他。秦峥素来不苟言笑,任掌门后越加严苛端肃,但他总觉得伯父身上有什么令他不舒服的气息,日浸与他疏远了。秦峥终日碌碌,浑然不觉,秦诺却看出了实际。秦明端感到父亲有段时日如释重负,整个人明快了不少,但自从秦门来了一个女子后,他的明快便日益稀薄,终至全无了。
明端初遇上她,是在一个雨日。她同伯父比肩而行,斜雨却s-hi秦峥大半肩头。伞下惊鸿艳影,烟视媚行,是毒汁里熏染出的艳,美得令人战栗。后头又远远见过她几次:前几次她身后总是跟着一名少年,但每回都不是同一人,后几次则影单影只,像只飘在秦门的艳鬼。
明端在父亲面前提过一嘴,秦诺讳莫如深,只道那是秦门的贵客,不大喜欢孩童,你且离她远些。
年纪小,就是看到要紧事,也挂不上心的。六岁那年,他开了贪吃鬼的窍,衣带里总捎着小食;又因偷读了话本,希冀撞上传奇际遇,在秦门后山四处乱钻。奇遇未尝会,倒是会了个灰头土脸的饿鬼。
从弟出生后,秦明端的待遇不同往日。他早慧,多少从下人的态度里看出了苗头,也就不怎么喜欢同这些假模假样的人说话,后山的“饿鬼”却不一样。“饿鬼”头回看到秦明端,双眼晶亮。他直觉这绝非善意,但切实真挚,让他起了亲近的念头。于是他开始给不吭声的饿鬼带吃食,说各种各样的话。“饿鬼”的耳朵大概被他磨出了茧子,想着报复回来,有次突然开嗓怪笑了。
他的报复大计委实成功。这怪笑如钝刀就砺,虽磨着不便,仍掺着兵戈的锐利,几能在细嫩耳轮里刮几条豁子。
秦明端吓得绊了一跤,刚好扑进了“饿鬼”的怀里。这人瘦骨嶙峋的,没几两肉,硌得人脸疼,破衣裳也不知几日没洗,有股又腥又冷的气味,他不知怎么的竟不想起来了。
“饿鬼”自作自受,疼得闷哼,用破锣嗓道:“小家伙,你老过来做什么?撒谎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秦明端往旁边靠了靠,不压着他的手脚:“你不过来找我玩,那我只好过来找你了。”他歪头打量他,“你为什么不出来呀?”
饿鬼道:“有人关着我呗。就是没人看着,凭我这断手断脚,也那儿都去不了。”
秦明端小心翼翼摸了摸“饿鬼”皮包骨的手指头,那像是件死的东西,整个和肉身脱离开了,没给半点回应。他气呼呼地道:“你又不是坏人,他们凭什么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