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番外 作者:泠司(下)【完结】(24)

2019-04-03  作者|标签:泠司

  “我们来得刚刚好,”穆离鸦看到那天光正好笼罩着整片池水,一丝一毫偏差都没有,“阿止,剑给我。”

  这池水是从外头引流进来的,深不见底,闪烁着粼粼银色波光,他一手提酒,一手拿剑,踩着错落有致的石头走到池水正中央祭台的面前。

  所有的谜团终于要在这一刻揭开。

  从山底吴伯那取来的祭酒被他拿在手上。他揭开泥封,浓郁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熏得人都有些醉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着一点微妙的笑,好似是醉了般慵懒。池水中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向着他聚拢。薛止很清楚地听见,酒的香气飘散开的一瞬间,那似有似无的说话声更加嘈杂了。

  它们在抱怨,在责备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抱怨到最后,那怨怼的情绪又渐渐消散,它们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早就该来,迟了这么些年还请各位宽宥。”穆离鸦没有回答那些多余的问题,举起酒壶,殷红的椿酒凝成一条细线,落入祭台上浅浅的石盘,“还是和以前一样,请用吧。”

  石盘不是很深,很快酒就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头顶浅灰色的流云散去,那天光愈加明亮,都快要让人睁不开眼。

  等到一壶酒见了底,穆离鸦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那就是他将手中剑随意地向着池水投去。

  “在下穆离鸦,江州穆氏族人,”他朗声道,“请您在此现身。”

  剑没有沉入池水中,反倒悬浮了起来,剑尖正好落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波纹。

  波纹向周边扩散,搅得满池银色碎光。剑身慢慢融化在那柔和的光中,待到剑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起初这身影只有朦胧的一个轮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而有实感。待到这个人抬起头来,薛止和穆离鸦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这个人,这把剑的剑魂果然是这个人。

  他比薛止当初在随州山间天女庙见过的样子更加苍老一点,可这无损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

  “陛下。”穆离鸦看着这个人,慢慢吐出这么个称呼,“高祖皇帝陛下。”

  这个人就是雍朝的开国皇帝,十三载莲台大案的发起人,燕云霆。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做过皇帝了。”

  燕云霆眉间的纹路稍稍舒展开来一些,也冲淡了他身上那股冷硬的戾气,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靠近。他甚至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穆离鸦没有来由地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一些熟悉,直到回过头看见站在池水外的薛止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在一切尚未发生以前,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他在睡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坐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少年人,半边侧脸被黯淡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藏在黑暗中,那神情就和眼前的燕云霆有几分相似。

  明明只是短短四五年前的事情,可回想起来就像上辈子那样遥远,他摁住眉心稳定心神,不让过去的残影误事。

  “没想到真的是您。”

  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穆离鸦难以说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是终于不用在真相前兜圈子的喜悦,还是面对未知的惶恐,又或者二者兼有。

  “就是我。”燕云霆将他仔细审视一番,期间眸光闪烁了好几次,“你不是阿煊。你是他的什么人?”

  “您是说家父?”

  燕云霆一愣,像是有点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我过世以前他还没有婚配。那他近来可还好?”

  “父亲早已过世了。”穆离鸦摇了摇头,并未详细说明,“三年前的事。”

  这位英伟不凡的帝王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却没有问过世的原因,看起来心中已经有了些数。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又被他说中了。这样的宿命就像y-in云一样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谁也逃不过。”

  “您知道什么隐情吗?”

  眼见头顶的天光开始缓慢向另一侧偏移,穆离鸦直截了当地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您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当年和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生数十载,眼前人前几十年在连天的烽火中度过,后面十多年又为了驱逐白玛教而耗干了最后一点心血,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到底是怎么样的大事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现在是哪一年?”

  “永宁十三年,马上就要十四年了。”

  距离当初燕云霆一统天下,这雍朝已经过了七任天子的统治,早已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模样,尤其是那身上流着他血却并未继承到他半分血x_ing的子孙。

  “你想要知道什么?”燕云霆简单听完他的叙述,沉吟半晌,决定从头回答他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魂魄铸剑?你父亲可有和你讲过我的生平?”

  “您是说莲台案和白玛教吗?我知道。”穆离鸦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姜家后院那块莲花符隶,“我不仅知道,还亲自和他们的人打过好几次交道。”

  燕云霆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那你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究竟把这个国家渗透得有多深。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决不允许有人觊觎朕的所有物,而偏偏这白玛教的教主打得就是这片江山的主意。”

  “所以您花了十多年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不错。”帝王微微昂起头,答得掷地有声,可见当年的决心与豪气。

  穆离鸦没有过多地纠缠这些他早已知晓的事情,“那么您见过他们的教主吗?”

  “我见过,但只有一次,就是我捣毁他们位于山中的总坛那时候。”

  再度说起往事,帝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鹅毛般厚重的雪花簌簌坠落,他和他的铁骑一刻不停地在山中疾驰。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是死,唯有一直向前才有一条活路。

  越发深入的清剿使得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巨大秘密,那就是白玛教的教主根本不是人,而是成了精的千年狐狸。她精明狡诈,身边有许多忠心追随她的大妖怪,靠汲取百姓的信愿和供奉愈发强大。

  所以这场硬仗他们打得无比艰难。整座山中都染满了妖怪和人的鲜血,浓重的腥气连凛冽的寒风都无法吹散。

  靠着穆弈煊送他的那把剑,他勉强和那边战成了平手。他记得很清楚,他带了一百五十精锐铁骑和五十精通术法的能人异士,而到了剿灭的最后阶段身边只剩下那么寥寥十五六个人。

  走投无路的红衣女人站在山顶冷冷地注视着疲惫不堪的他,面纱被狂风卷起,露出那张妖异而艳丽的面孔。

  “我用尽全力断了她一根尾巴,但我自己也没讨到好处,受了无法彻底治愈的重伤。”

  等到雪停了,被困在外头的援军终于赶到,但错过了最佳绞杀时机的他们再无法阻拦,只能让她带着剩余的信徒匆匆逃走。

  “她憎恨朕,憎恨朕的血脉。”帝王沉声道,“毕竟是朕毁掉了她的野心,让她短时间内不得卷土重来。”

  “但她现在又回来了。”

  听完这一整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穆离鸦终于可以确定一个长久以来的猜测。

  夏日末尾他曾在祖母房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红衣娘娘,白玛教那神秘的天女教主,还有深宫之中的幕后主使……一重重的身份重叠起来,有了具体的形象。

  从头到尾她们都是同一个妖怪的不同面,而目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就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是啊,她又回来了。她只要没死就肯定会回来的。”燕云霆一点都不惊奇这个结局,不如说打从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了今日。

  人的寿命只有短短数十年,而妖怪却有漫长得近乎于静止的时间,所以他们之间的对弈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即使这一刻是由他占据了上风,那么百年以后呢?

  “在我活东西着的最后几年里,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东西,除了那随时可能会回来的狐狸,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窥伺,想要毁掉我的国家。”

  “坐在那个孤独的位置,我总觉得我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而是一颗用来博弈的棋子,不然为什么我当时能够勉强战胜她?我想得越多就越害怕,那种身不由己的不受控让我无数个夜里都满身冷汗地醒来……直到一个夜里,我见到一位双目漆黑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做个交易,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做,他不仅能治好我的旧伤,更能赐给我长生不死。我有一瞬间心动了,想着答应他吧,只要答应了他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随后的恐惧使得我没有答应。后来想想,如果我答应了,我大概就真的成了其他人的傀儡。”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我决定用我自己的魂魄铸一把剑。只要我不入轮回,我就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她再回来。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着和那些可能早就被注定的命运抗争。所以剿灭也好,铸剑也罢,这些事情都是我自愿的。”

  燕云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个人的身上,穆离鸦顺着看过去。

  薛止站在光照s_h_è 不到的暗影里,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入其中。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薛止这个人是真的存在的吗?那种森寒和渺远,好似这红尘世道都和他没有半分牵扯。所以他那样煞费苦心地想要得到这个人的关注,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肯让他去,哪怕后来长大了,这样y-in暗的念头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再被他认真地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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