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他想的是,只要这样对那个人好的话,放开手也不是不可以。
“怪不得阿煊和我说过那样的话。他说有件事只有身为九五之尊的我才能做到。”
穆离鸦直觉他将要说出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那时他还不确定,就没有明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事。再往后阿煊如约把我的魂魄铸成了剑,我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分了一魂一魄替某人续命还是知道的。”燕云霆很惊奇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我曾见过一面的承天君。”
昨天从上午开始下起了砂砾般纷纷扬扬的细雪,到今天雪就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升到一日最高处时分,山峦的另一侧,幽暗的影子大片地覆盖下来,使得融雪天更加的寒冷。
遥遥看见有两个人从山中走了出来,再近些正是穆离鸦和薛止。他们的身影在这辽阔的天地下被衬得无比渺小。
高山之上的湖泊,幽蓝的湖水上倒映着浅色的天穹,静得感受不到一丝微风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穆离鸦随便扫开石头上的积雪,坐在上面,望着波澜不惊的湖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没有见过这湖水结冰,这湖水仿佛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剑祠里的水池其实是活水,在深处和这湖泊有一条可供人通过的暗道互相连通。
薛止没有坐下,“你母亲吗?”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鲜少听穆离鸦说起过和母亲有关的事情。久而久之,这件事都快要成为一块被刻意忽略的盲区。
“是啊,”穆离鸦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湖中,打破了那近乎完美的静止,“你听到史永福说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想起她了。”
太痛苦了,不论是对谁来说,他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大概都只有痛苦。
他怨恨她的冷酷无情,而她害怕他、厌憎他、恨不得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她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很冷很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差点被逼疯,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才渐渐地忘记了她的事情。”
天空蓝得十分澄澈,一如眼前的湖水,看得久了人都要难以分辨其中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他还记得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连祖母都被惊动。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哀,却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她浮肿发白的尸体。
“你不要记得她这副模样,也不要恨她。”
她反复重复这句话。他最初一点都不想哭,她对他这样冷酷无情,又一点都不爱他,他为什么要哭,可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眶就越酸涩。到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挣开祖母枯瘦的手指,跪倒在那具看不出原样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他明明那样想要得到她的关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今天看到你的模样,我突然想到,她当初到这个地方来,会不会只是为了找到父亲,再跟他说几句话,劝他放弃我这个会带来灾祸的孩子。她会不会一点都不想死。”
但是她疯了,忘掉了所有的告诫,穿过了那条禁忌的道路,沿途这些寂寞而嘈杂的说话声加重了她的疯病,最后刺激得她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她可能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仅仅是不想看到父亲死在她的眼前。”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她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和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不用再见到那个会给她所爱之人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论我是背负了怎么样的宿命而生,害死她的人……”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从身后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可还是慢慢地放了下去。
其实薛止的怀抱不算多么柔软,但是他自从过了六七岁以后,就很少再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类似于拥抱的亲密。哪怕是阿香对他也是隔着一层,从来都没有在身体上这般亲近过。
真正亲近过他的只有薛止,不论是那个徘徊在失控边缘的夜里,还是再往前那些岁月,只有这个人能够稍稍填平一些他心中的孤独。
“不要再想了。”
薛止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的力量,“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在那笼罩着自己的Cao药清苦香气中,他渐渐地不再想起那肿胀得不成样子的面孔,不再想起那些尖利的哭喊,取而代之的是安静的烛光和那伏在案前誊抄经书的少年。
还有更加久远以前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甚至连“承天君”这三个字都卡在喉咙里,根本无法好好地诉之于口。只要是这个人就好了,不论哪种身份,都能够感受到这种极为熟悉而安心的气息。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他知道这是个非常任x_ing的请求,他们应该去其他地方。
可是这三年里,他每一天都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到如今这样的念头已无比蓬勃壮大,占据了他心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他都想要再回去一趟。
“好。”
冬日里白昼极其短暂,没一会功夫太阳便要落山。
两人踩着摇晃的暮色回到了荒废的屋宅。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和前屋,穆离鸦甚至不用刻意回想就找到了偏院的位置。比起他自己的住处,显然他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要更加漫长。
血和尸骸都是过去的他和薛止一齐清理然后亲手埋葬的,到如今屋内已不剩什么痕迹,可到底是被荒废了太久,每一样东西都透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气息。
穆离鸦过去点燃了案前的灯烛,浅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周边的方寸,也投映在窗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这样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回到了从前,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外头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想和我说什么?”
打破寂静的那个人竟然是薛止。过去总是另一个人的。
这样的对调使得两个人都有些不大习惯。穆离鸦甚至有片刻愕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有有些赧然地偏开视线。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以前的他居然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吗?
“好像是有点话想和你说。”
血色的余晖被云母滤过一层,将薛止的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也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另一个人。
这样的神情过去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穆离鸦认真地看着他,好似从未真正地看过他一般,想要从中看出点所以然。
“阿止,你有没想过,如果你拿回你失去的东西,找回失去的记忆,变回了过去的你,你要怎么办。”
“你会要回你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吗?”
他还记得梦中他和祖母去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承天君的住所,除了一成不变的景色外什么都没有。听祖母说,承天君已经在这里好长时间了,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他。
梦里的他本能地抗拒这虚无缥缈的处所,醒来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空虚。如果他的阿止就是那个承天君,那么最终他会离开吗?
“你想要我离开吗?”薛止听完他的问题,眉宇间的那点悲哀更加生动,生动得让人心生恻隐,“我到底应该在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论最后我找回了怎样的过去,我都不会将身为薛止时的一切抹杀掉,唯独这点我可以向你发誓。”
“你已经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穆离鸦隐约觉得这句话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不是的,他想要反驳。他从来都没有不愿意。
早在那个少年用他不甚宽厚的背脊背着他,走过黑暗而漫长的森林,他就已经知道,他这一生都非这个人不可了。
那是的心动简直比任何时刻都要惊心动魄,甚至盖过了其它的所有情绪,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可抵挡。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小九,不要说那些违心的话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希望,他从没有这么希望过得到一个人。这才是属于他内心的真正的回答。
薛止或者说承天君,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过去不曾见过的诸多复杂意味。
“我听见了你的愿望。”
忘了是什么时候,连亮着的灯烛都被熄灭,黑暗骤然席卷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眼前的的种种。
沉浮颠簸的途中,他听见外头模糊而暧昧的沙沙声。就像是夏日的夜雨,他突然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可现在明明是冬日,昨天还下过雪,又因为融雪更加寒冷,怎么会让人想起那潮s-hi多雨的绮丽夏天?头脑别别的事情占据,完全地无法思考,他也不愿意去思考。
那沙沙的声音不曾停止,最后一丝残阳也沉没在地平线的那头,潮s-hi的气息越发甜蜜地纠缠着温热的肌肤,好似融化了的饴糖,稍微动一下就会拉出长长的丝线牵连其间。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溺得更加深入一些。只有这一刻,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纠葛,只专注于眼前这一点动荡的水光和灼热的快乐。
再更加深入一些,直到躯壳的边缘都被模糊,他才咬着另一个人的肩膀,难耐地哭喊了出来。
夏秋交接的夜晚,山脚下的村镇热闹非凡,哪里都是喧闹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