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尚且年少的他没有做出回答,现在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恨不起来这个人。
因为他明明有那样多出格的行径,这个人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还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因为这点怨恨而悲伤。
夜越发地深了,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外头堆积的大雪滑落的沙沙声。
穆离鸦丝毫没有睡意地睁着眼睛,凝视着前方的某一块空地。这破庙的窗子不过是一层覆着的竹篾纸,在年久的风吹日晒里破损了后,被附近的村民和过路的好心人修补了几道,投下的影子都有些斑驳。
敌不过服药后带来的困倦,薛止挨着他睡了,睡着以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扣着他的手腕,那点滚烫的温度循着血脉往上,一直落到心里。
穆离鸦没有挣脱的意愿,就这么顺着,维持这个姿势一直坐着,偶尔拨动两下面前的火堆,加一点木头进去,让火不要小下去。
他们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谈及那个夜里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止心里是有他的,一如他对薛止。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只有那偏院里日复一日誊抄经书的少年能够让他不那么孤独。
可是堆积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这样单纯的问题,三年前的灭门惨案、这趟被迫踏上的旅途、看不透的未来还有那一重重的谜团都压得他们要喘不过气来,只有很少一点时间能够属于他们。
他们越是追查,就越是明白,早在许多年前的他们就被卷入了这世间汹涌的暗潮,根本无法轻易脱身。
睡意渐渐上涌,他的头颅慢慢地垂了下去,一直到快要够到胸口,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先前注视的方向看去。
寻常来说,室内烧着火堆这般温暖,而室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寒夜,窗户纸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细密水雾,是看不见外头的光景的。
但他偏偏看见了,而看到的东西使得他那点点困意迅速褪去,浑身的血液都跟结了冰一样凝结。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眼睛,透着半透明的窗纸,无言地注视着室内。
在这破庙的外头有个人正站在窗户边上不声不响地瞧着他们,或者说在瞧着薛止一个人。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妖僧琅雪或狐狸老道的同伙又来了,接下来他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分毫妖物的气息,反倒本能地有几分畏惧,对着神秘来客的畏惧。
他讲不出该怎么形容那眼神里蕴含的情感,像是恨,像是嘲弄,又像是无言的悲悯,紧紧地落在薛止身上。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过了会,那双眼睛的主人意识到自己被屋内的人发现了,视线微妙地偏离了几分,落在穆离鸦身上。
穆离鸦猝不及防和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脑子里登时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似的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无数的金星,而胸口跟火烧过一般灼痛,开始剧烈地咳嗽。
先前被青龙强压下去的蛇毒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蔓延,他紧紧压住喉头上涌的辛辣血气,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喷出血来。
当他松开手时,掌心尽是黑色的血块,黑红的淤血沿着掌心淅淅沥沥地落在地砖上。他要死了,他无数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外头的那人应该也看出来。若是不按照琅雪说的,彻底舍弃掉身为人的那部分,他迟早死在这蛇毒上。
就在他咳嗽的片刻功夫里,那双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要追上去,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要弄清楚这神秘来客的真实身份,确保对方不会伤害到薛止。
等到那灼烧般的痛楚缓缓褪去,他一点点挣开薛止扣着他的那只手,因为薛止扣得很紧,他还用了点力气,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追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屋内反常。但凡他没有这么虚弱和心力交瘁,有平日里的三成清醒和冷静,他都该意识到这屋内静得太过头了。
无论是史永福消音的呼噜声还是薛止死一般的沉睡都不是平日里该有的模样,尤其是薛止,他本应该在感知到他痛苦的第一时间醒来,但是他没有。
门推开的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夹着鹅毛般的雪花朝他卷来,如刀子一般沿着口鼻涌到他还有些脆弱的肺里。
他打小生活在江州那般潮s-hi温暖的地方,现下又有伤在身,这北地下着大雪的冬夜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
头顶是灰色泛红的天空,脚下是反着刺目白光的空荡荡雪地,他向着窗户边望去,那里静悄悄的,甚至连脚印都没有剩下。
就是这孤零零的天和地,雪与夜,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哪里有那不速之客的痕迹?
……
他在这大雪中站了很久,久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散去,整个人只剩下胸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
就是这样近乎自我拷问的折磨里,他突然想起来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了。
他十岁多一点的时候遭遇过一次刺杀,险些就把命丢在了里边。
那天他下午从剑庐里出来,因为天色尚早就没有让其他人跟着,说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回家。
穆衍不放心,说处理一下手头琐事就过来送他,可他记挂着另一个人,哪里肯等这么一会,趁对方转身的一瞬间就跑了出去。
不是是不是错觉,平日里走惯了的那条下山的路格外漫长,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
山间的夜,若是林木稀疏看得到头顶的月亮的地方还好,到那些枝叶繁茂的地方,暗影便浓得化不开,连近处的危险都难以察觉。
就是在这样浓厚夜色的遮掩下,那些刺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直到尖锐的兵刃擦着他的喉咙滑过,他才陡然意识到危险的靠近。
起初他以为是那些求剑不成的人派人埋伏在山中导演的好戏,想要借此威胁他家里人就范,就没有太过惊慌。
因为只是普通凡人的话,他稍微用点小把戏就能将他们制服。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些追杀他的人不对劲。
他们不会说话,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被匕首割伤的断口处都没有流出血来,就像是被什么人c.ao纵着的傀儡一样。
等到了月色稍稍明亮一些的地方,他看清了他们的模样:他们身体都潜藏在浓厚的黑色雾气里,锐利的刀刃直接从骨头的位置伸出,只有暗红色的眼珠是亮着的,就跟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他勉强维持着理智,低声叫侍女阿香的名字,叫父亲和祖母,希望他们谁都好,快点来救救他。
平时一个时辰不到的山路此刻长得看不到尽头,哪怕是再怎么迟钝,他也该知道自己遇到了鬼打墙。
前面是鬼打墙的漫漫长路,后头是那些诡异的刺客在追,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途中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勉强再爬起来以后,左边的脚踝痛得钻心,令他险些再摔倒一回。
不论他跑得多快,那些可怖的刺客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更不要提他此刻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甚至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们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一柄雪亮的剑挡在了他的头顶。
是偏院的那个少年。他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提着剑,勉强格开了那些鬼影的致命一击。光是这样,他的手都开始抖了。
若是他再大一些,他就该疑惑,为什么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够单枪匹马对抗这些鬼东西,可那时他是真的吓坏了,看着薛止,眼里泛起酸涩的雾气。
“上来。”
年少时的薛止收了剑,冲着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会,看到那些鬼东西还有卷土重来的架势,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靠着薛止并不宽厚的肩膀,感受着那透过薄薄布料的体温,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破了个口子,有些酸涩的感情漏了出来。
“我……我很害怕。”他悄声说。
他其实并没有期待那少年如何回应他。
因为长久以来的相处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静默。他只是想要这样告诉他,自己很害怕。
“我在这里。”
沉默寡言的薛止过了许久才这样回答了他。
我在这里,所以请不要再害怕了。因为我会保护你。听懂了薛止这句话背后的那些东西,他那被极力忍耐的眼泪终于收不住地往外渗。
薛止因为要背着他,所以走得也不算快,可那些影魅一样的刺客追着他们,却偏偏没再敢靠近一步。
兴许是之前跑得太厉害,白日里又在剑庐里干了太久的活,疲乏涌上来,他有些迷糊地想要睡了。
一面和睡意抗争,一面又要强迫自己警醒,就这么左右互搏间,他忽然看到前方站着个人影。
“你看到了吗?”他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那里有个人。”
和往常一样,薛止没有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薛止额头上的汗珠和紧咬的嘴唇。心中像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下,什么人影都抛到脑后。
薛止在保护他。
“对不起。”
他有些生涩地道歉。
薛止只是个普通人。
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像他这样少了一魂一魄,需要靠别的东西吊命。
如果不是他这样,薛止不会陪着他在这危险的山中跌跌撞撞地前行,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可怕的刺客追上丢了x_ing命。
“睡吧。”忽然他听到薛止这样说,“睡醒了就到家了。”
薛止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他那死撑着不肯落下的眼皮再没有阻力,重重地落下,跟被糨糊黏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他真的要睡着的刹那间,他看到了一个比薛止稍微高一些、身着宽大长袍的少年人逆着山路的方向,从他们身边飘然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