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永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大约就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做铺垫。
穆离鸦已经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果然史永福继续说了下去,“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也给你算了一卦。”
穆离鸦抬起头,“结果呢?”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
毕竟他连她那些饱含怨毒的疯话都能一句句地记下,每到夜深人静时分,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将里边的恨和厌恶慢慢体会个透彻。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史永福深呼吸,大概是意识到这些话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便压低了嗓音,“还不止,不止你父亲,她看到了许多人的死相。她在你的眼里看到了穆家的覆灭。”
“再过一会就进城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查,都是例行公事,你们在后面坐着让那些官爷看一眼就好。”
车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再前边吆喝一嗓子,后面几个人里一个病着一个不善言辞,只剩下史永福探出半个脑袋应声,“真是麻烦您了。”
穆离鸦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寒,白日里发起烧,连站起来走路都有困难,更不要提骑马进城了。
亏得史永福这人机灵,听到外头有车马声,发现是做生意的商队,跟兔子一样嗖地就溜出去拦车。
领头的大胡子生了副凶神恶煞的长相,可本质上是个好说话的善人,见他们带了个病人,二话没说就要副手腾出半个车厢给他们。
“做皮子生意的,车上可能有点味儿,要是遭不住就开窗通通风。”大胡子看了眼病得连路都走不动的穆离鸦,思忖片刻,“这个就给你们了。”
他递过来两样东西,烧得暖乎乎的铜手炉和厚厚的羊毛毡,末了还嫌不够,“要不要让我的人给你看看?他医术还成,我们这一队人有点头疼脑热都指着他了。”
“不妨事。”穆离鸦应下他的好意,“已经看过大夫了,是旧疾,医不好,只能靠吃药调理。还是多谢您。”
这几辆马车都是这大胡子的,约莫是为了翻山越岭做准备,中间都有用绳子系着。头尾两辆是坐人的,已经坐满了,中间几辆里装着的都是货物,倒数第二辆里装的货物最少,稍微挤挤就捣腾出空间给他们几个途中加入的人。车厢内充斥着未革过的皮子的腥臊味和炭火的热气,穆离鸦拢着大胡子递给他的手炉,脑海里还在回响史永福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亲的死相。”
事实上,打从听到这句话的,他就陷入了到某种怪圈里:越是想要看开,过去的有些事情就越是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你不要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史永福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有些不安地想要劝他看开,“她只是刚好看到了死亡,并不能证明这件事就是你导致的,你看,你也不是真凶……”
“但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如果不是和他有关,那么这些景象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为他卜算命格的卦象里?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普通的疯了,却从没想过是我自己逼疯了她。”
她去世后的,他悄悄去看过她生前居住的院落。所有她生前的旧物都被收了起来,连一样小物都不留,他甚至难以想象她究竟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屋内还残留着淡淡血腥气,她甚至顾不上生产后的虚弱就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她自己和她刚生下的那个孩子。
在算这一卦以前,沉浸在初为人母喜悦中的她大概和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是愿意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她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她真的是这样希望的。
直到她看清了卦象,可怕的、预示着死亡的卦象。那些吸饱了数百年人事辛酸、被磨得锃亮的算筹从她手中哗啦啦地坠落,她慌乱地弯下腰想要把它们捡起来,越是捡就掉得越多。
无论她算了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在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了所爱之人的死相,看到了整个家族的覆灭。
她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那孩子终于禁不住啼哭了一声,她的余光看到旁边用来削脐带的匕首。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一了百了。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就在她举起的,有人推开了门。她抬起头,看到来人是是她的丈夫。他抱起那孩子,如往日一般温柔地向她伸出了手。
她求他杀了这孩子,甚至连刀都是她用颤抖的手递到他手里的,可是他只说,这是她和他的孩子,他会好好将他抚养长大的。
“你会死的,穆郎,你会死的!”
她难以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最终会死在自己生下的孩子手中,在哭泣了一整夜后,她终于发了疯。只有疯了才能逃离对于将来的恐惧。
这样可怕的画面萦绕在眼前,穆离鸦压着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她应该杀了他,这样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屏风后头红衣娘娘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为他推算过命格的惟济大师会一声叹息。
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出生为穆家带来了灾祸。如果不是他……
“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薛止将那滚烫的手炉从他手中掰开,盯着上头被烫出来的红痕,“你觉得你死了,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穆离鸦抬起眼看他。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他有些从那过度的自厌中清醒过来。他到底还是受了影响,平日里的他就算悲伤也不会这般沉溺。
“我不信。“薛止还是那副没什么喜怒的模样,难以想象过去曾有一刻的肌肤相亲,“她会看到这些,当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但是我不觉得是你造成的。”
那因为发烧带来的一点血色褪得一点都不剩。
“我不信是你给穆家带来了灾祸。”
自从薛止说出那句“我不会再信你”以后,他们就没再好好说过一句话。
薛止略微调转开视线,“不止是我,你父亲大概也是不信的。这当中一定有别的原因。”他又将最后一句话强调了一遍,“你要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和他。”
……
夜里下了雪,白天雪被来往行人踏实,上头凝了层冰,更加麻烦。这天冷路滑,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了快两个时辰。
进城时跟大胡子说得差不多,看城门的官兵过来开窗查看。他们手中举着两幅画像,说是上头派下来的通缉犯。
比起伏龙县师爷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墨宝,这两幅画像要更加活灵活现。
“不是。”官兵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就朝着同僚摇头,“不是这个,让他们走。”
直到车门被关上,穆离鸦陡然松了口气,而身边的薛止手也从剑上挪了下来。
穆离鸦的脸色较之上刻更加苍白,额头上还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连薛止递过来的水都没力气去接。
“障眼法?”史永福看出了他动过手脚,啧啧称奇,“你让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累得狠了,闭上眼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慢慢拔开竹筒的塞子喝水。
水是温热的,流淌进喉咙缓解了那灼烧的痛楚,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惦记着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看了薛止一眼。
“你不说我就看不到了吗?我猜猜,大概是一对夫妻和老丈人。”史永福这人有个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的地方,那就是哪怕没人搭理他,也能自顾自说下去,“你别说,还真像。”
除了进城时这么个小c-h-a曲,后面的事情都比较顺。那大胡子真是个善人,特地将他们送到了福清街附近才把他们放下来。
“送佛送到西,本来就没几步路的事。”他挠着头,婉拒了薛止递过来的碎银子,“不必了。像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多做点善事是为自己积德。小兄弟,你真的不去看看大夫?”
和大胡子他们分开,史永福往前走几步又倒退回来。
“你究竟是什么病?”
穆离鸦知道他在问自己。这次他没再用那些编出来的借口搪塞,而是说了实话,“是毒,无药可解的毒。”
史永福噢了一声,这次倒是知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前头就是我家了。”
他家住福清街某间小破院子,穆离鸦之前说“院子连门都没有”时还以为是夸张,等见到真的以后发现何止是不夸张,根本就是写实。
原本是门的地方随便堆了几块木板,再用麻绳一栓,中间留了几道不大不小缝隙,人进不来就算完。那院子又窄又小,三个成年男人往这一站就没法子转身了。屋檐底下堆了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柴,上头积了层雪,直接烧烟估计能熏死十头牛。
“进去了不要乱碰东西。”史永福取出钥匙打开屋门上的铜锁,“碰坏了你们谁都赔不起的。”
和外头的破旧不同,这屋子里虽算不上奢华,可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摆设旧却雅致,一看就不是史永福这种粗人的品味。
史永福带着他们往最深处的屋子走。
“我很少带人来这里。”他简单地介绍道,“毕竟他们找我就是为了算卦。只是算卦么,还用不到这些东西,随便算下就知道结果了。”
“你不用说,当初穆先生来拜访我母亲,就用到了这些东西……后来的几次也是同样。现在他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来找我,估计也是为了差不多的事情。我都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