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番外 作者:泠司(下)【完结】(74)

2019-04-03  作者|标签:泠司

  “为什么?”穆离鸦发问道,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伞?哪怕已经知道这伞郎整日在做什么,可亲眼见到这样一幅景象还是觉得震撼。

  伞郎小心地在花团锦簇的雨伞中穿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做了一半的骨架,小心地剔掉竹子上的毛刺,然后拿起来比划一下长度,“什么为什么,除了阿容喜欢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她总是被关在屋子里,能够看见的只有院墙和那棵梨树,而梨树一年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开花,眨眨眼花期就到头了。”

  在伞郎到来以前,这是她在那枯燥痛苦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好在伞郎来了,他给没有过去记忆的她描述了许多曾经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我给她说,我曾经把卖不出去的雨伞在屋子里全部撑开,就当做是踏青赏花。我本来是想苦中作乐,结果她露出向往的神色,说哪怕一次也好,想要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履行了和她的承诺,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姜家那群杀千刀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

  “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穆离鸦就靠着墙,静静地看伞郎在屋子另一头忙碌。

  “知道什么?”伞郎还是没有抬头,专心地做手上没有做完的活。

  在需要用火烘烤竹片的时候,还不等他伸手去拿蜡烛就有一团青绿色的狐火飘到了跟前,他愣了下,“谢谢穆公子。”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可是你有。凡人最多百年寿命,许多事情如果有人刻意封锁不过几代就会被逐渐遗忘,好似没有发生过,但这对像我们这样的妖物来说并不适用。”

  这伞郎从前朝末尾的战乱年间起就一直在这世上漂泊,不论是那轰动一时的莲台大案,还是一些可能连当政者都忘记了的事情,他都曾切身经历过又怎么会轻易淡忘?

  许久之后伞郎才出声,“噢,你说这个啊。”

  “你知道她过去的身份对不对?”

  “嗯,我知道。我和阿容熟起来没多久我就知道她和那些莲奴娘娘有牵扯了。”

  “她这个地方,”伞郎撩起左边的袖子,按着肘窝的位置轻声说,“有一块莲花样的伤疤。”

  不用他在过多说明,穆离鸦就懂了他的意思。

  月光一样皎洁的鹤锦是用白鹤羽翼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所以白容的手臂常年伤痕累累,伞郎心疼她自然会想办法为她包扎伤口上药。

  即使是在那些终年无法愈合的伤口之下也能清楚地辨认出这块陈年旧伤是莲花的形状。

  一般来说白玛教女子多穿白纱佩戴坠饰,莲花烙印普遍出现在那些男x_ing哑奴身上,和长生散一样,都是用来控制他们的手段,强迫他们为教主迟绛效劳。

  琅雪身上也有同样的烙印,穆离鸦大致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来没有跟她说,对吗?”

  “她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要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伞郎的话中多了几分怨恨,“她都吃了那么多苦,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明白的,你只是不想徒增她的痛苦。”

  穆离鸦没有告诉他,魂魄在被投入火中冶炼的那一刻,所有前尘往事都会露出真容。

  所以白容已想起了自己的全部过去,包括她曾是白玛教莲奴信女的事情,所以她才会说要赎罪。

  “收下吧。收下我就离开,还有人在等我回去。”穆离鸦穿过开了一地的纸伞,将怀中的匣子再度摆在了伞郎面前。

  这匣子有一些沉,伞郎迟疑地伸出双手去接,这一次他没有再挪开视线。

  他强迫自己正视匣子上,手指在朱封上不断摩挲,却怎么都不愿揭开,仿佛他这样做了以后,有什么东西就会永远地碎掉。

  “你不打开吗?”穆离鸦见他还在犹豫,“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揭开我写下的这道朱封。如果连你也不要她的话,那么她可能真的要永世孤独了。”

  伞郎颤抖的手指滑到朱封边缘,微微揭开了一小条缝,“我知道的,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的语调有些古怪,似乎在压抑什么,“有一次我无意跟她提起生前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发那样大的火,哪怕姜家那死老头子骂她没用,要她再多织一尺鹤锦,她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说下雨是老天爷的事,怎么能怪到我一个凡人头上……”

  “她没有说错。”

  何时下雨,下多大的雨,又岂是伞郎这样凡人能够决定的?或许一开始人们是明白这个道路的,但言语能够成谶,说得多了,连他们自己都要相信这荒谬的传言。

  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雨水造就了伞郎,还是伞郎带来了雨水。

  伞郎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泪光,“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是弱小可欺的——做人时受尽白眼和欺凌,做了妖怪也不见得强大。他的面容停留在青年时期,甚至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说明在离开家乡以后他也没有在外边的战乱里过上几天好日子。在流言和厌恶中死去的他化为了妖怪,伴着濡s-hi的雨水,行走在街头巷尾。

  所以白容想要成为一把剑,她想要保护这世上的弱小,更想要保护自己的恋人。

  曾经她走错了路,错信了迟绛的谎言,觉得自己真的在救济世人,为了逃离那个魔窟她已筋疲力尽,甚至失去了前半生所有的一切,但还是未能彻底逃脱。

  姜家人给予她的那一点恩情她一直念了好多年,直到他们想要把手伸到她的伞郎头上,她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反击。

  朱封被伞郎轻轻揭开,连同穆离鸦在内,两人都听见了白容的声音。她在说谢谢。

  “你如果想要离开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在那以前你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穆离鸦退出来以后,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起初只有很微弱的几声呜咽,后来越发撕心裂肺,仿佛在宣泄他生前死后从未对人说过的那些苦楚。

  而能够给予他丝毫慰藉的或许只有那把冰冷的剑,他抱着它,就像很遥远的从前,无意闯入深深庭院中的小妖怪朝着那遍体鳞伤的织女伸出了手。

  穆离鸦侧过头,看见薛止就在不远的地方,目光望向天空,看到他出来了也只是稍微侧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沉沉的暮色落了下来,太阳燃烧殆尽,余晖无力地挣扎,而远方的天空中,半透明的一抹新月升了起来,在影影绰绰的树间怎么都看不分明。

  “我现在觉得,有情人能够厮守终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穆离鸦走到薛止身边,你说呢?”

  不论是周仁和他的阿清还是伞郎和白容,他看了无数有情人的悲欢离合,每一次都无法圆满,又像是琅雪和那位延道法师,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孽缘。

  他选择的道路不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好走——他觊觎天上的神明,想要将神君留在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数千万的生灵之中,承天君偏偏选中了他,他们真的能有以后吗?那个时候,这样的疑问一直徘徊在他的心中,一直到前些时日他的忧虑才慢慢淡去。

  “是很不容易。”薛止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算再不容易,只要在前方等我的是你就值得我这样做。”

  ·

  在穆离鸦的印象里,这栋宅邸极大极深,到处都是曲折的木头回廊和蒙着白纸的拉门。

  除开他们居住的院落,许多房间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作法和准备祭祀的,所以布置得大同小异,排在一起极其容易令人失去方向感。

  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这附近迷了路,再被匆匆寻来侍女阿香带走。祖母居住在正南方的那间院子里,这是他记住的第一条路却不是走得最多的,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他真正刻骨铭心的是另一条路,哪怕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在经过某扇门前时,穆离鸦忽然停了下来。

  每一个穆家人在正式铸剑以前都会沐浴焚香,然后在这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天时的到来。

  就像这一间从他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会属于他。

  庭院里,树影森森,在清幽的月光下头下黯淡的影子。

  穆离鸦过去拉开木门,月光同样照亮了空旷的房屋,木头地板上没有一星灰尘,里边的许多摆设说明前不久才有人使用过它。

  “那个时候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指什么?”薛止想起了一些东西,承天君的记忆太过庞杂,属于薛止的那部分在其中沉浮,怎么想都只有隐约的轮廓。

  “祖母去世的当天夜里,你在门外边守了我一整夜。”穆离鸦没有走进去,守在门边,仰起脸正对薛止,“你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没有说完我就该走了。”

  ——我一直对你……

  哪怕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还是想要听薛止亲口说出来。

  “你说这个啊。”过去的回忆慢慢浮了上来,薛止露出个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涩笑容,“我本来想要劝你不要难过,可是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我害怕是雪上加霜。”薛止抚摸他的脸颊,“听起来很好笑是吗?”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他人的感情都像是隔着一层纱,很难窥见全貌,只能慢慢揣摩他人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可即便是他也知道失去至亲的痛楚是巨大的,哪里是说不难过就不会难过的?如果自己贸然劝慰使得那个人更加难过,那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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