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排练直到现在,乔贺也没有亲口从林导嘴里听到那个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拥有很多选择的人,为什么到最后只剩一个选择。林汉臣喜欢把演员蒙在鼓里,他用一种半欺骗x_ing的指导,引领他们进入他想要的一种状态。他总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决定,比如试演结束以后,他要求汤贞在最后那场戏里,把所有台词都藏起来。
汤贞问:“怎么藏。”
“不要说词,你安安静静地,在台上把词给我演出来。哭也不要哭。”
乔贺听着,觉得这就有点玄虚了。
汤贞对演戏拥有极高的天赋。和他合作过以后,乔贺就再没有怀疑这一点。汤贞技术卓绝,情感丰沛,尽管有时候——也许是年龄问题,也许是因为阅历——他始终很难准确地到达某个情感状态,他需要不断地引导,不断地“逼迫”,才能把内心里的情感维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导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又会慢慢缩回去。就像人的舌头,除非拉扯着才能让它一直暴露在r.ì光下,一松开,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闭塞的小空间里,汤贞也又成为那个可爱的,年轻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气的,有点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乔贺可以把这种弹x_ing理解为演员的一种自我保护。这也许和汤贞这个人的处世方法有关,也可能受到了他职业的影响——作为一个偶像明星,需要长时间保持兴奋,长时间地维持一种不真实的,不人道的,甚至虚无缥缈的乐观主义,这根本有违人x_ing。汤贞又有点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乔贺想起有几次他们在yá-ng台上的j_iao谈,每当汤贞不自觉对他表达出什么真实的情感,汤贞下意识的那种慌乱、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体在阻止他的情感j_iao流。
只有等到了舞台上,到了话筒前,汤贞才放松下来。
乔贺时常想起汤贞只有十八岁这件事。
他也曾对林导说,汤贞的表演已经足够好了,再多就属于苛求了,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林导却说,对小汤来说不行,不够。
林导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足够完美的祝英台。他想要的是没有留下过往那些遗憾的汤贞。
可汤贞已经长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经历了生活,不可能再变回十一岁的样子,回去香城。
*
汤贞坐在台下,低头看剧本,像是想从字里行间里推敲出林爷要表达的意思。
选择,悲剧,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为你,郁郁而终,”林导坐在旁边,一边同他讲,一边看舞台上几个工作人员在调整最后一幕要用的升降台,“你的老父亲,因为你,骑虎难下。祝公远在邻里乡亲间丢尽了颜面,如果你不嫁给马家,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和英台年龄相仿,小汤,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这样失去了这些东西,亲情,友情,爱情……你会作何选择?”
汤贞靠在座椅里,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像团成了一个球一样安全。听着林爷的问题,他嘴巴嗫嚅着。
亚星娱乐年轻的练习生们就坐在不远处,梁丘云,祁禄,骆天天。
“我觉得我还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汤贞回过头,说,“我不至于这就要去死。”
“别的什么?”林爷问他。
“别的……”汤贞想了想,“别的比方说……我的工作,我的舞台,我的歌迷、影迷什么的。”
林汉臣说:“那你就想象这些东西全都不要你了。”
汤贞一愣。
“歌迷影迷,全跑了,没人要看你,没人要听你。你就这么想。”林汉臣说。
副导演从旁边劝:“怎么会歌迷影迷全跑了,导演你也说得太过了。”
林汉臣神色如常,看着汤贞:“过吗?据我所知,每个演员差不多都做过类似的噩梦。小汤,你一定体会得到我说的意思。”
汤贞坐直了。
他明显从梁祝的故事里抽离了出来,带着戒备心,看了林导。
“就像祝英台饱读诗书,却无法改变她的任何命运,”林汉臣一个字一个字,说给汤贞听,“你想象有一天,小汤,你就算再会唱歌,再会演戏,你的歌迷也不再爱你,你的影迷也对你失望透顶。没有人好好听你唱歌,也没人请你演戏了。你甚至就不能演了,你就不会唱了!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就像你眼睁睁看着山伯离开楼台,你却拦不了他。”
汤贞似懂非懂,坐在原地。
“我怎么会挽回不了?”他突然问。
林汉臣说,我又不会算命。
“你想象英台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状态,”他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却回天乏术。心急如焚,r.ì夜焦虑,被父母关在家门里,无计可施。她在楼台上痴等,直等到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挽回。”
林爷说:“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没有机会再来了。”
汤贞喃喃问,还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梁山伯死了,英台就要死吗?”
林汉臣说:“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贞说,他愣了一会儿,“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么多吗?”
“很多人以为他的确意味着这么多,”林汉臣说,“很多人觉得,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梁山伯这个人死了,英台理所应当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这个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