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下)【完结】(48)

2019-04-04  作者|标签:梁白开 江湖恩怨

  阿笙但笑不语。

  传志缓缓道:“你记得吗?你以前问我,若我方家是坏人,谢大侠他们是好人,可怎么办?我还不知道张三不为何要设下陷阱谋害方家,但他说,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伯父肯与他合谋,连我娘也不喜欢落梅庄,方家恐怕真的很坏。”

  面前的瓜子仁堆成了小山,阿笙看一眼天色,没有打断他。

  “可我心里,还是不愿意方家人死。就像在青虎门那日,我杀掉的人,他们也有父母子女,有朋友兄弟,那些人眼中,他们就该死吗?”

  阿笙笑道:“作恶多端的人,不该死?”

  传志思索片刻,迟疑道:“要是很坏很坏的人,那是该死。可普通的坏人……就像莫掌门、楚掌门那样的,咱们怎能见死不救呢?”

  阿笙摸出一枚箭镞,在指间来回把玩,又问:“万一到了你死我活、非要杀人的地步,该怎么办?”

  传志愣住,好一会儿方道:“那也没办法了。”

  “青虎门那日,也差不多——我不怎生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行或许会有好事。”

  “怎样讲?”

  阿笙笑道:“你可记得,我与你叔叔有约在先,等你报仇之后,乖乖束手就擒,要你亲手杀了我。”

  传志急道:“那时九叔以为你爹爹有心谋害方家,你我是仇人,才要你立誓的。可他同谢大侠、狄前辈一样,都是被张三不骗了。我们不是仇人,那约定也做不得数。”

  阿笙道:“若我爹明知张三不想做什么,却袖手旁观,他算不算你方家的仇人?那日在樊楼,张三不要我爹前去南疆照料他的妻女,他将落梅庄地宫道路铺排的口诀也告诉了我爹。白姑娘的地图,想是从我爹那里拿到的。以他的才智,恐怕当日便猜到了张三不的计谋。”

  传志道:“也许他同谢大侠一样,是落梅庄出事之后,才想通的。”

  阿笙微微一笑:“连我也能想到的事,我爹如何想不到?就连付九,也只是听闻樊楼一事便察觉危险,十八年来都认定张三不是你方家的仇人。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为何要与庄敬亭合谋害你方家?那恐怕也是为何,我爹对此缄口不言。”

  传志闷声不语。

  阿笙再问:“你说方家不是好人,是不是因为想到了此节?”

  传志摇头,又稍稍点头,许久方道:“因为这件事,已经死了很多很多人。我为了报仇,让你和筝儿受了许多苦,九叔死了,连你也差点死了。我……我不该再找下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你好好活着。我不想知道了,我们不要去了……”

  传志所在意的从不是复仇之事,而是当年真相,是一路迫使他不得不复仇的东西。现今张三不已死,剩下的唯一线索,是天下至宝。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他之所以要登船,不仅是因为要救人,亦是因为还抱着微末的期望。

  然而一旦察觉,他竟想要退缩了。

  “不只是你,我也想知道,我爹为何见死不救。”

  两人心意相通,传志明白这是为他定心,感激之余,顿觉人生得此知己,死也无憾,夫复何求?他素来想什么便说什么,到这时却无法开口,只牢牢扣紧阿笙双手,与他额头相抵,喃喃唤他名字:“阿笙,阿笙。”

  阿笙脸颊通红,望向窗外,冷冷道:“睡一会儿吧,今夜怕是不能安生。”

  到得傍晚,小二将饭菜送入房中,阿笙叫醒传志与白思思,却不吃饭,就着茶水吃了干粮。白思思奇道:“他们已答应了要咱们上船,还能下毒不成?你们中原的武林人士,都这般歹毒龌龊?”

  阿笙摇头:“我总有不大好的预感,小心为上。”

  “我还当你是多么了不得的男人呢,畏头畏尾的,算什么好汉。”许是因为传志说她倾慕秦茗,她怒气未消,这时对阿笙也不假辞色了。

  阿笙不以为意,要传志自窗口溜出,将饭菜倒了。再看天色,日头西沉,院中一切都灰蒙蒙的。望海楼呈环抱之势,对面的客房与这边隔窗相望。阿笙见那房中没有点灯,对两人道:“天黑之后,我们到那间房去。”

  传志应了,白思思再冷嘲热讽两句,阿笙皆不回应,她只得作罢。三人潜入对面,阿笙要传志两人躲在窗下,时时留意对面动静。叮嘱罢,偎在床头睡去。传志给他盖了被子,将窗户开一条窄缝,借着月色,全神贯注望向对面。白思思低声道:“秦相公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觉得丢人么?”

  “阿笙自有他的道理。”

  白思思嘻嘻一笑:“没人说过,你像是秦相公养的狗么?”

  传志目不转睛,神色自若:“你爱怎样说,便怎样说。总归不是那样的。”

  白思思哑口无言,忽想到一些很久远的事。

  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脾气古怪,稍不如意便对她非打即骂,村里的同龄人欺她矮小瘦弱,母亲看到了,也只当瞧不见。一年中唯一快活的,是秦茗到来的日子。秦茗只陪她三日,指点她功夫,为她买新的衣裳鞋子,买好吃的点心,同她讲些中原武林的趣事。母亲从不让秦茗进门,也不曾与他说话。她与秦茗见过十二次面。最后一次,他同她讲,她有一位父亲,也许还活着,被困在苏州落梅庄。

  “等我长大了,要去苏州找他,问一问,他为什么抛弃我和我娘。”

  “有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

  “秦叔叔也有这样的事?”

  “是。”

  “不问清楚,不会有遗憾吗?”

  “我从不逼迫朋友。他若不说,我便当作不知道。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我可没有朋友,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要去问清楚。”

  白思思垂下眼睑,心底蓦地泛起一些久违的东西,似是水面上的尘土,略一飞扬,又落下去,连成片,结成块,最终再度沉下去。

  这一晃神,传志倏然破窗而出。白思思看去,传志在对面屋顶上,与一蒙面人缠斗正酣。那人没有兵刃,传志亦赤手空拳,二人双掌相迎,皆不曾使出全力,传志抬腿扫去,那人向后空翻跃下屋顶。传志紧追而下,两人又过了几招,传志一掌猛击他肩膀,用了八成力道,那人乘势飘出去二三丈,扭身欲逃,被白思思以拨云掌拦下。

  腹背受敌,那人不慌不忙,一手握拳,拇指与食指叩成凤眼,攻向白思思肩膀。她双臂刚刚接上,倘若受了这一拳,只怕要废掉一条手臂。传志大惊,这一掌本欲攻他背心,让白思思接他一击,当即生生转了去势,攻他胁下。

  这一歪,掌上力道卸了大半,白思思担心肩伤,也避开攻势,那人竟借了传志掌力,脚下生风,猛地冲入街中。传志当即去追,然他七拐八拐,几个来回,便再没踪迹。

  传志垂头丧气回来,阿笙已经醒来,听他前前后后讲过一遍,问:“他当时倒挂在屋顶上,只是向我们房中看?可有做别的事?”

  传志摇头:“没有瞧清楚。”

  “到房中看看。”

  三人回到房中,在窗上寻到一支香,还不曾点燃。阿笙一嗅,道:“是迷魂香。他想要我们睡过去,错过今夜的船。”

  “这是为何?”

  阿笙自言自语:“他与你过招时,不曾用全力,也没有杀招,一心逃跑……他还知道白姑娘的双臂旧伤未愈。”

  传志道:“是罗大哥!他只想阻拦我们上船,却不愿伤我们x_ing命。”

  “不是他。竹筒里的蜂儿没有动静。再者,这人对嘉兴很是熟悉,才得以甩了你。他的招式呢?你们可熟悉?”

  白思思道:“武林盟中,我只同罗成过过招,气息、内功、步法都不像他。要说旁人……万一刻意隐藏,我也不知。”

  传志道:“我倒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也想不出,何时见过。”

  阿笙望望天色,淡淡道:“时候不早,该走了。来人是何神圣,兴许不久便知。”

  子时抵达码头,船已靠岸。众人早知他三人前来,无人露出异样。此行共十二位武林盟掌门人:南华剑郑竟成、铁手帮袁昭玉、千湖派林白鹤、万窟山阿柔、渭南镖局孙百宁、漠北南宫南宫碧、淮南派贺方、王屋派楚钰、昆仑派莫负雪、罗成、周玉明,另有一人,阿笙与传志竟也见过:丹江阁阁主李审之。那日在Cao庐中喝酒,有三人与罗成大打出手,为首用□□的汉子,正是他。另有素云一行四人,郑夫人与郑家兄妹。

  周玉明立在清宁身边,满脸堆笑,不知在同她讲什么,一见传志前来,当即噤声,转过脸去。

  传志冷哼一声,双拳紧握,道:“我才不愿救他。”

  白思思抢道:“你有恁大的本事么?”

  阿笙一面打量众人模样,一面笑道:“同乘一舟,一旦遇了危难,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月色暗淡,面目都瞧大不分明。郑竟成是武林盟主,谦让一番最先上船。郑夫人这日仍戴了面纱,偎在郑竟成身侧,不时低声咳嗽。素云与狄松是客,继而随后。秦筝问郑夫人身体如何,可需要诊治,郑竟成道不妨事,只是风寒,已吃了药。

  林白鹤嘻嘻笑道:“郑盟主与夫人神仙眷侣,到哪里都要携手同行哩。”

  传志想到母亲,她躺在太湖之滨,可知今日她心心念念的师兄,早与他人比翼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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