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儿子老是有个预感——过不了三天,这场雪准得一直跟到南面儿去。”
胤祺才刚醒过来,身上的精神头儿也不大足。放着康熙自个儿坐在炕边静静出神,合了目靠在软枕上歇了一阵,却还是觉着胸口发闷,喘口气儿都觉着累得慌,忍不住微蹙了眉轻声道:“如今南面的情形虽说尚可,但万一落了雪,谁也拿不准还得生出什么变故来……”
康熙回过神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抬手将他揽在怀里,轻叹了一声道:“朕打算过了初八就下江南,只是还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带你去……”
胤祺听着这话音儿只觉不对,忙撑起了身子,仰着头望向康熙道:“当然去了——不是还说要儿子去看看那以工代赈的事儿么?”
“你这身子——”
康熙望着这个儿子依然苍白的面色,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朕也不舍得把你给撇下。若是这一路上老想着你是不是又病了,朕又不能亲身守在边儿上,这心里头更得难受,还不如就把你拴在身边呢……大不了朕多看着你些就是了。”
“皇阿玛放心,儿子不该病的时候绝不乱病,肯定不给皇阿玛耽误事儿。”
胤祺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保证了一句,却叫康熙一时只觉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道:“又说胡话——你要是能管得了,朕还想叫你什么时候都别病呢!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你说这回带哪些个阿哥们去?老大这次下去办过事了,不跟去也罢,可光带你一个,也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提还好,这一提起大阿哥,胤祺却是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一桩叫自个儿差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事儿:“啊——对了,大哥还有事儿求儿子呢!”
“朕听说了。”康熙眼里却也忽然带了些调侃的笑意,摇着头失笑道:“可也奇了,他倒是能克得住你——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板砖破拳术,乱拳打死老师傅’?”
“正是正是,大哥实在已经到了返璞归真、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胤祺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只觉着每一次对上大阿哥仿佛都是自个儿的一场噩梦,“那——皇阿玛,大哥的事儿您也知道了?”
“知道了。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给他接出来也就是了。”难得见一次自个儿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康熙的心情显然相当不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告诉你大哥,这可不是什么能大吵大嚷的事儿。悄悄地抬过府也就罢了——若是叫人听着了风声,就叫他给朕滚回尚书房念书去。”
“诶。”胤祺忙点了点头,琢磨了半晌又道:“皇阿玛——说起来,儿子小时候也没看出大哥他那么……”
——那么彪呼呼的气质啊,明明是个生在紫禁城里的阿哥,怎么闹得一张嘴就跟大盛京出来的似的,叫人想搭话儿都不知道该答对点儿什么……
“别说你了,连朕也没看出来——都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一提起这事儿,康熙却也是头疼不已,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个儿到底是怎么能生出那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来的,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偏偏那个儿子还长了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往那儿一站不开口说话,任谁都看不出他内里的本质来。
“依朕看来,老大那个脾气只怕也是难改了。可要说平日里跟你们这些个兄弟之间胡闹也就罢了,上次朕同那葡国传教士徐日升交谈时,好端端的他竟平白要剃人家的胡子——当时闹得也是尴尬不已,朕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儿……”
胤祺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个儿这个大哥居然不靠谱到了这么个地步,却也是忍俊不禁地摇着头,由衷的叹了一声:“可真是——可惜了生得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了……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是不是叫那张脸给骗了,以为是跟了个多可靠的主儿呢……”
“那朕可也管不着了。他自个儿府里的事儿,就叫他自个儿去操心罢。”
康熙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是打算彻底的纵容这个没什么心计的长子胡乱折腾了。胤祺也觉着就以大阿哥这水平,离了明珠根本就扑腾不起半点儿的水花来,点点头笑着应了,却又犹豫了半晌才试探着道:“那——还带着二哥吗?”
“带着罢,既然你那么想叫朕跟他和好……”
一提起太子,康熙面上的笑意便又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终于轻声应了一句。末了却是又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也难为你老是替他操心——你的心思朕都明白,父子连心,朕又如何就能当真舍得下他了?朕只是盼着他能早些长大,莫要老是耍这些个小孩子脾气……”
胤祺如今也已彻底闹不清这时候到底该劝些什么了,索性只是垂了眸浅笑着不言语。康熙揽着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却也抛开了这个话题不谈,望着这个儿子浅笑道:“老三是个不爱动弹的,大冷天下江南,就不折腾他跟着跑了。只带你跟太子毕竟太扎眼,朕带着老四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胤祺从来都没避讳着跟四阿哥的交情,康熙自然也早就看出自个儿这儿子虽然跟兄弟们处得都不错,却尤其和老四走得最亲近。他对那个性情沉稳得几乎已有些发闷的儿子其实并无多深的印象,只是记着那孩子打小养在佟佳氏膝下,说话做事都一向谨慎小心,从没有过越界的时候。虽不知这两个性情迥异的孩子是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儿的,可那一回小五儿被佟佳氏叫到宫里去,却是这个老四拼了命跑过来报的信儿——整日里都光见着这孩子替别的兄弟操心了,若是能有个反过来关心他惦记他的兄弟,却也不是件坏事儿。
见着怀里头的儿子目光发亮欣然应下,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将目光转向外头白茫茫的积雪上,忽然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自己总有一天是会老的,以这个孩子的本事手段,未必就会挨欺负,也未必就需要旁人护着。可不需人护着,却不意味着就不需人关怀惦念——尤其是这么一个多病的身子骨儿,若是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长兄如父,总得有个能真心护着他的兄长才行。
只希望——那个一向沉默寡言,总显得仿佛有些冷清的老四,莫要叫他失望才是……
第87章 家宴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由京延至东南诸省均遭暴雪。初八日,帝命南巡。
今次下江南走的还是河道,当间儿是一条主龙船,左右还有三艘护随的轻便小船。那龙船虽不见有多奢华气派,却是见着极精致结实,舱里头被收拾得暖暖和和的,软枕裘毯一应不缺,又是汤婆子又是手炉的,跟外头的冰天雪地俨然是两个世界。
胤祺拢着披风靠在软褥上,老老实实地翻着手里头的闲书,抿一口温度刚好的茶水,望着外头的飘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跟他想象中的下江南,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四哥——你就容我出去透透气儿还不成?咱统共出来了三天,我就在这舱里头憋了整整三天。好容易出来一趟,愣是什么都没见着……”
扯着榻边自家四哥的衣裳无力地嘟囔着,胤祺却也是攒了满心的无奈跟郁闷——他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出来了三天,居然就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这雪像是专门跟他过不去似的,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害得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热,整个人都快成了被煮熟的虾子。别说出去玩儿了,就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都得跟贪狼梁九功四哥皇阿玛挨着个儿的报备,有一个人不准都不成。
“等船停在港里,你想要什么好玩儿的,四哥下去帮你找。”
胤禛耐心地揉着这个弟弟的脑袋,又抬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忍不住微微地蹙了眉:“怎么还是这么烫……身上难不难受?”
“倒也没多难受,早都习惯了。”胤祺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央告这个最容易心软的四哥,就见贪狼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主子,皇上传话儿叫摆膳,问您能不能过得去——”
“能,这有什么不能的!”
总算是被准了能动弹,早就烧得成了惯性的五阿哥兴奋地一跃而起,扔了手里的书就利落地往身上套着衣裳:“四哥,你这是头一回看着我这么折腾,所以觉着紧张。其实我年年都得来上这么十回八回的,早都习惯了……”
“主子主子——您慢着点儿,一会儿又该犯头晕了……”贪狼赶忙过去把他扶稳当了,细心地给他把衣裳整理好,褂子抹平整了,又取了披风来仔仔细细地替他拢严实,“这会儿雪差不多停了,风也见着小,您要出去透口气儿也不是不行,可千万别在外头出汗着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