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在帮封淙整理的时候看到昔年文熙太子的书信,有写给先帝和太后的,信中倾诉拳拳敬爱与想念,并记录了他在北方的经历和见闻,有些写给沈靖宣父亲,记述北晟调兵动向和朝局变动。
不少信中提到封淙的母亲和封淙,太子流落北晟之处与封淙母亲相遇并且相爱。
太子想带封淙的母亲回国,但是不久封淙的母亲怀孕,太子为隐藏身份,轻易不敢提起南夏之事,又因怜惜妻子和幼儿,不忍南归,而后,他们一家和粟安部落都卷入北晟一统北方的征战中,y-in差阳错,随粟安部越走越北。
封淙出生那日,文熙太子给先帝太后和好友都写了一封信,在给先帝和太后的信上,他请求父母为封淙赐名,并决定在未取名前,先将儿子唤作“阿淙”,因为吹惯了西北的急风,他很怀念家乡淙淙流水。这些信都没有寄出去,但太子还是一封一封的写。
最后一封写的是当年北晟频繁调兵,他察觉北晟南攻之意,希望南夏早作应对,信中他对南夏朝政十分担忧,显然,即使身在北方,他仍然十分关心南夏,他逐条列出南夏之弊端,涉及军武朝政,有的甚至直指主导南夏朝局的世家势力。
联想太子南归后发生的种种,唏嘘而叹也不足吐出元棠胸口的闷气。
封淙在整理这些信件时尤为认真,但也总是很沉默。
颖王派遣的仆从充斥宅院,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耗子啊未限制他们出行。封淙时常到奚成侯府去,或者带元棠到集市上闲逛。
元棠没去过襄京的市集,无从比较,曜京市集的繁华足以让他目不暇接,这里齐聚了南来北往的商人,有来自南夏的,漠北的,也有西域的。
集市上售卖的商品种类多得数不过来,珠宝绸缎,金银宝石,皮毛Cao药,种子瓜果。来到集市里元棠才知道曜京齐聚了各地各部族人口,来往的既有头戴幂篱纤柔文质的仕女,也有袒胸披发的漠北武士。
狄人喜欢金饰,发上坠金的多半是狄人,义赤人高挑,粟安人目色多为栗色或金色,还有尼砣人,羌人,施然人,当然也有夏人。
元棠和封淙参加过几次北晟宫宴,北晟朝中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况,狄人将当初与他们联合的和被征服的部族首领封作侯伯,让那些部族贵族在曜京仍为贵族,在这些人和夏人豪族中选拔官员。
漠北各族有些还保留着Cao原上各自为政的习x_ing,即使居于曜京,也只与同族群聚而居,比如在封淙外祖父奚成侯的府第附近居住的就全是粟安人。而朝堂上,义赤人、狄人和粟安人多居军职,势力遍布在军中,政务文官一半被夏人士族把持。
各部族屈于北晟朝廷强威之下,是否真心归顺难以从表面得知。
像先前义赤莫如崴寓州叛乱,在北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内耗不断,也是北晟近年来无力南下的原因之一。
北晟颖王崇尚夏人的学问和风度,对夏人总是颇为器重,但这不代表他不重视其他部族,据封淙的外祖父说,北晟先帝在位时朝中崇夏的风气开始盛行,当时北晟先帝占领曜京,首先就将曜京附近的北夏豪族迎入朝中,颖王掌权后延续此风,而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愿意亲近狄人部族中的元老。
九月,曜京的天气变得干燥凉爽,元棠和封淙几乎走遍曜京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在城东里坊遇到那位从寓州带领流民南下又被迁到曜京的庞行主,还有部分白虞居民,庞行主说,他们这六百户人口被分成三波,一部分居住城中,一部分在城郊村落定居,还有一部分不知去向,有可能被迁往更远的地方。
至于被那批齐州军现在何处,庞行主也不得而知。
元棠和封淙不能出城,又被颖王派遣的人监视,一时无从寻找黑虎他们的下落,私下联络故义,很容易被北晟朝廷猜忌,然北晟朝廷本来就未多信任他们,私下里,封淙拜托外祖父帮忙打探。
这天元棠又来找封淙,正好下雨,泥路s-hi滑,不好再出门,元棠懒得再回北晟赐给他的将军府。
夜里他和封淙两人伴着昏黄的烛光和凉雨小酌,尽兴后倒在榻上胡乱睡了。
半夜元棠迷迷糊糊感到身上燥热,难耐地动了动,雨冷风凉,锦衾里却是温暖的,让人眷恋不已,元棠蜷起腿磨蹭了一下,搭在他腰间的手臂蓦然收紧。
元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睡着时他和封淙缠在一起,说不清谁挨着谁,锦衾里窸窸窣窣,元棠的脸贴在封淙微敞的衣襟上,一半与封淙肌肤相贴,只觉那里温热非常,不知是自己脸热了,还是封淙的体温太高。
元棠稍稍挣脱退开,封淙轻吟一声翻身下榻,元棠听到他走到隔壁澡里,片刻,他又走回来。
“起来了,去洗个澡。”封淙拍了拍元棠的肩膀。: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元棠更想钻进锦衾里不出来,睡着蹭上火就已经够尴尬了,难道还要一起洗澡吗!
锦衾蒙过头,元棠打算装睡糊弄过去,却听到封淙笑了一声,封淙大概就撑着身子在他头顶,那笑声近极了,低沉悦耳,好像一根羽毛轻飘飘挠着耳根。
“起来了。”封淙又说,“你这样……不舒服。”
元棠打定主意装死到底,忽然身体一轻,连任带锦衾腾到半空中,他吓了一跳,连忙挣扎,封淙沉声说:“别闹了。”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被人公主抱,元棠哭笑不得,捶了一把封淙的肩膀,说:“放我下来。”
封淙见他不躲了,把他放下。
折腾了一下,元棠的状态还是很尴尬,他瞪了封淙一眼,自己跑到澡房里,一刻钟后,封淙澡房外敲门,“阿棠,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封淙脱了上衣,元棠忍不住偷瞄两眼,封淙自己挺大方,朝元棠眨眨眼,他坐到暖水池里,一手搭着元棠肩膀,调侃道:“长大了嘛。”
元棠回他一句:“你也不小了。”
封淙又笑起来,又说:“长大就可以娶亲了。”
元棠玩着水花没回答,心想按这标准老子早就可以娶了,娃都能打酱油了。
封淙问:“家里给你说过亲事吗?”
“没有,”元棠说:“来不及给我说。”
封淙安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在元棠肩膀动了动,元棠福至心灵,忽然抬头看封淙,两人目光相触,元棠看到封淙的面颊到脖子都是红的,那点酒劲根本为难不了封淙,肯定不是醉的,他心砰砰跳得极快。
封淙一定是喜欢他的,他想。那种带点酸的甜意满涨心胸。
“我……”
“你……”
宅院的女仆走门外,隔着木门道:“阿郎,香胰拿来了,可要准备点心?”
元棠和封淙都同时一愣,封淙不自然撇开眼睛,结巴道:“不、不用。”元棠也侧头望天。
水下,封淙的手与元棠的交握在一起。
那女仆来了又走,两人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宅子里到处都有仆从侍卫走来走去,似乎什么时候都不是互诉的好时机。
元棠和封淙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洗完澡后,两人怀揣着这个秘密又裹到一床锦被里,冷雨萧瑟的秋夜里,元棠感受不到一丝寒意。一切很忽然,但又好像自然而然,从前元棠和封淙也时常同卧,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相拥在一起,其实两个男人挤着并不十分舒服,但他们都没有放开。
十月,鄂吡姜拿下齐州的消息传回曜京,北晟朝廷上下欢腾,北晟皇帝为此设宴庆祝,并让封淙、元棠和柳言平以及其他从白虞来到曜京的官吏赴宴,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柳言平全程黑脸,座中狄人知道元棠是白虞将领之一,故意朝元棠敬酒,说:“说起来此番得胜也该给袁将军记功,若非有袁将军和苏将军这样的功臣,大晟难以轻易夺回齐州。”
元棠虽万万不愿意被人拿来与苏守逵相提并论,却也也不会被这些话激怒,他回敬那位狄人将领道:“棠在白虞只杀过义赤人,不敢居功。”
此言一出,座上义赤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了。还在曜京的义赤人与那个反叛的义赤首领莫如崴都是姓莫如的本家,他们被北晟先帝征服,纳入北晟势力之下,不得不仰狄人鼻息过日子,莫如崴反叛后,北晟皇帝大怒,清理了一批莫如氏贵族,曜京中的义赤人多受牵连,剩下的无不战战兢兢。
柳言平掷开酒樽,与那名义赤将领大吵了一架,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柳言平的战斗力却不是一般文士可比,他先引经据典,将那狄人将领骂了一遍,又指桑骂槐连北晟皇帝一起骂进去,说他耀武扬威,为君不仁等等等等。元棠都替他捏了把冷汗,生怕北晟皇帝一不高兴将他拖下去砍了。
其实北晟皇帝的确想这么做,却被封淙拦下来,封淙借口柳言平酒醉,让元棠和另一个白虞官吏赶紧扶柳言平离席。
北晟皇帝被人扫兴,极其不悦,眯着眼睛审视封淙,问道:“齐郡侯,齐州重归我大晟疆土,你高还是不高兴?”
宴中众人都以看好戏的眼神注视封淙,元棠才为柳言平捏了把汗,这会儿背后都凉了,他握紧了金银错铜酒樽,被细密凹凸的花纹印刺掌心。
封淙离席,朝北晟皇帝躬身,说:“臣无法与陛下同此情。”
北晟皇帝冷冷勾起嘴角,说:“那就是不高兴了,你在南庭无封无爵,我大晟封你侯爵,赐你金银,你心中难道不该感念我大晟恩德,难道还惦记着南夏?”
封淙依旧躬身,肃穆道:“臣多谢陛下赏赐,臣在此时无法与陛下感同此情,并不因为臣来自何处,而是因为早在鄂吡姜将军夺得白虞时,臣就料到早晚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