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返回未眠山庄的路程,倒是出乎左宁时意料的轻松愉快,苏沂然绝口不提楚怀君的事情,一路只是游山玩水,观景赏花,没有半点先前急迫的样子。
拖拖拉拉,竟足足半月才到江南,左宁时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是在等谁?”看着苏沂然一个人月下独酌,左宁时不由问道,“若是想要那人现身,你怕是要失望了。”
苏沂然抚掌大笑,“宁时你若是再继续这般下去,我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这世上有人如此了解自己,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说罢似笑非笑的看着左宁时。
左宁时心里一苦,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坐在一旁缄口不言。
苏沂然顿了顿,却又接着道,“但也是一大幸事,人生在世,若无一知己,岂不是白活一场,枉费了这数十年光阴?”
他的语气很淡,神情也很淡,左宁时却忽然想起数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月下,苏沂然曾经对他说,“我苏沂然此生,朋友不少,红粉更是满天下,唯有知己,仅你一人而已。”
于是心中释然,笑道,“怎么忽然说这番话,怕是又有什么事要麻烦我吧。”
苏沂然眉毛一竖,委屈道,“宁时你真真没有良心,莫非我就只会有求于你吗?”。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又喝了酒,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晕,一双眼睛更是如星辰般明亮,倒是添了几分孩子气。
左宁时只是哈哈哈。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
月影斑驳,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苏沂然一时竟有些伤感,看着地上倒影喃喃道,“宁时,世人总说做人要有情有义,可为何总有人,为钱财,为红颜,就可弃兄弟之情于不顾呢?”
左宁时知道苏沂然想起楚云天,不由也有些黯然,这世上见利忘义,见色生恶之人,又岂会只有楚云天?
“真心待人,对方却不见得真心待我,如此相识,争如不识。”
苏沂然一听,面色竟稍稍白了几分,恍惚道,“相识争如不识,真真是如此。”转而却又一笑,“我真是玩久了,竟沾染上江南这些个多愁善感的习性来,总归不是自己的事,管他作甚。”
左宁时却只是叹道,“楚怀君终究是你表弟,你又怎会不挂心?”
苏沂然面无表情,“皇家向来无兄弟,何况是个表的。”想了想,却又道,“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变幻莫测,我虽不喜他,如今竟也有些同情楚怀君了,却不知他日后要如何自处。”
他这话说的前后矛盾,左宁时听了暗暗一笑,面子上却也不拆穿他,一本正经道,“他这人看来极是爱钻牛角尖,只怕会想不开,苦了那人。”
“不苦又能如何?从他做了那件事起,便只能如此,”苏沂然淡淡道。他对自己不在乎的人,向来是没什么同情心的,“本王这一路等他他都没有出现,想来自己也非常清楚,否则又怎会……”
左宁时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一直等他,我看你身边最近动作频繁,你是想给他着个后路,瞒过楚怀君吧,你这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苏沂然一愣,竟老脸一红,怒道,“左宁时,你监视我?”他语气虽有些不善,却也没有否认,左宁时不由心下又是一笑。
“沂然你身边的那些人,有些我都是见过的,你又没有特别隐瞒,我怎会不知?”
苏沂然哼了一声,懒得理睬。左宁时说的没错,他的确没有特别隐瞒,说到底也没什么好瞒的,横竖左宁时总会知道。
“只是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有人却不领情,那我也就只好,告诉楚怀君真相了。”
真相。
真相向来是把双刃剑,有些人求之而不得,有些人知真相却假装不知。苏沂然忽然非常佩服那个人,他不知道如果设身处地,自己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勇气。
那夜之后,苏沂然也再没四处游玩,很快就回到了未眠山庄,第二日,便和左宁时去了海月客栈。
地字一号房确实是被一位姓楚的客人定下了,可据店小二说,这位客人除了第一天露了一下面,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客栈里。
“这个楚怀君还真是谨慎,”苏沂然坐在房间里冷冷道,“这事你是知道的吧?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左宁时点点头道,“门外的小乞丐是他的眼线,见到有人来客栈里询问自然会去通报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他的真实藏身之处青衣楼也查到了,只是贸然找上门去,难免有些尴尬。”
苏沂然目光一闪,笑道,“你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的妥妥帖帖,难怪江湖第一美人南宫明月对你一直念念不忘。”
左宁时苦笑,“你莫要取笑我了,南宫小姐她……”话没说完,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楚怀君开门走了进来。
“左庄主,小王爷,”楚怀君抱拳作揖,表情淡定,目光坦荡的连苏沂然都不禁佩服,“让两位久等,楚某在此向两位赔罪。”
“楚兄这是什么话,倒是我们突然造访,唐突了,”左宁时连忙起身客气道。
苏沂然在一旁仔细瞧着楚怀君的脸,他向来不在乎旁人的长相,那日在左宁时房中也没怎么注意,如今看来,和自己确有几分相像,心中未免又是一阵复杂。想来楚怀君也是自己的表弟,皇亲国戚,却身世凄凉,流落民间,而且今生今世都不会被皇家承认。
“如今离期限尚有月余,不知左庄主是否已经找到了萧凌?”楚怀君坐到左宁时和苏沂然的对面,沉声问道。
他的语气虽然很淡,但紧握的双拳却泄露了他的心思。左宁时见状心下一叹,道,“宁时不复楚兄所托,已经查到了。”
“是谁?他在那里?”楚怀君瞳孔一收,再也按耐不住,身子猛地向前倾去,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杀他,恐怕你做不到。”苏沂然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淡淡道。
楚怀君目光一冷,怒极反笑,“小王爷莫非怀疑在下的能力?”边说手边按着腰间短刀,竟有动手的架势。
左宁时赶紧打圆场,略略有些责备的看了眼苏沂然,“楚兄莫要误会,沂然并非是小瞧楚兄的意思。”
“那是为何?”
“楚兄……”
“因为这萧凌,就是你!”不等左宁时解释,苏沂然便啪的收起折扇,一字一句道。他也不喜欢像左宁时那般兜着圈子说话,楚怀君若真接受不了事情的真相,也不配做他姑姑的儿子,不配做苏家的儿郎。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楚怀君的杀气顿时荡然无存,只呆呆的看着苏沂然,好像完全没有消化那句话的含义。
左宁时忽然觉得头痛。
良久,楚怀君猛的站了起来,“碰”的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苏沂然。左宁时在一旁生怕他忽然动起手来,暗暗运掌,好及时的拦下楚怀君,谁知过了一会儿,楚怀君却又缓缓坐下,将目光转向了左宁时,冷冷道,“左庄主,在下姓楚,讳怀君,你们说我就是萧凌,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我楚怀君还戏弄的?”
左宁时苦笑,“沂然一时口快,绝非戏弄楚兄的意思,还请楚兄见谅,容在下将当年之事,向楚兄慢慢道来。”
楚怀君盯着左宁时瞧了一阵,脸色渐渐缓和,道,“既如此,在下洗耳恭听。”说完复又坐下,仿佛刚才之事全没发生。
左宁时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楚怀君一旦知道真相,也不知会受多大的打击,不由心下恻然,道,“我给楚兄讲个故事吧。二十五年前,有位青年初出江湖,许是为了增长阅历,远走西域,并且在那里结识了两个朋友。这个青年在西域一待便是两年,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京城皇里中藏着一件绝世珍宝,许是来源可靠,他和两个朋友一合计,竟决定盗取这个珍宝。说起来他们三人也算本事,不但安然闯进了皇宫,还找到了藏宝的地方,可等他们进了藏宝阁,却发现里面藏得,并不是什么宝藏。”
“那是什么?”楚怀君皱着眉问。
“一个人。”
“什么人?”
“都灵公主,”左宁时缓缓道。
“都灵公主?”楚怀君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她是何人?这藏宝阁里怎么会住着一个公主?”
毕竟事关皇家声誉,左宁时微微一顿,看了苏沂然一眼,苏沂然于是道,“她是先帝胞妹,虽然养居深宫,却惊采绝艳,名满天下,可惜红颜薄命,因为一些原因被先帝软禁在宫中,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则宣称是个藏宝阁。”
楚怀君再次皱了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苏沂然却别过脸,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左宁时接着道,“都灵公主见有人闯入密室,知道这是她自由的机会,于是苦苦相求,成功说服那三人将她从皇宫里给救了出来,并且一同回到西域,几个人朝夕相处,日子一长,公主便和其中一人日久生情,嫁给了他,而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仇人。”
楚怀君一听这话,立刻浑身一紧,表情骇人,只恨不得将那人生吞活剥,“他既然娇妻美眷,又为何要来害我全家?”
左宁时叹了口气,“英雄配佳人,自是一段佳话,可问题在于,另外两人也对公主一片痴心。他们被情爱迷了心窍,居然合伙加害了公主的夫君,公主悲愤交加,最终也殉情而去,那两人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却也害死了公主,终于心生内疚,最后一个回到了中原,一个出了家。”
左宁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看着楚怀君苍白的脸,缓缓道,“这件事情本来只有天知地知,然而许是老天有眼,公主的夫君竟然没有死,他隐忍了八年,最终找出了自己的仇人,为公主报仇雪恨。”
他虽没有明说,楚怀君又怎会不明白,当即大怒道,“左庄主这是什么意思?你莫非怀疑是我爹贪图公主美色,我楚家一家老小被害,都是我爹咎由自取?”
“正是如此,”苏沂然冷冷道,“他不但害了自己的朋友,还逼的都灵公主香消玉殒,可怜他们的孩子萧凌,不足一岁就成了孤儿。楚怀君,你可知自己认贼作父?”
他话音刚落,楚怀君拍即案而起,竟生生将八角桌打了个粉碎。
“苏沂然!你休要含血喷人!”楚怀君面色苍白,眼睛因为愤怒一片血红,恨恨的看向左宁时,“左庄主,你当日答应我找出当年的凶手,如今就给我这样的答案?我爹一声坦荡,岂会做出这等事情?我是楚家遗孤,又岂会是仇人之子?”
苏沂然面色一沉,道,“楚怀君,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瞳孔较正常人要浅许多,你再仔细想想,楚云天何曾和你说起过你娘?”
楚怀君冷冷一笑,“自然是说过,我娘既是西域女子,我有淡色瞳孔又有什么奇怪?”
“西域女子?”苏沂然顿时面色如霜,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卷,恨恨的丢给楚怀君,“你看看这幅画!”
楚怀君展开画卷,身体猛的一颤,脸色瞬间数变。
只见画中立着一位绝色女子,穿着当朝公主的朝服,自是雍容华贵。身后桃花绽放,更衬得她面若桃花,那容貌一看便知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
“你尽可以去打听,看这是不是都灵公主,”苏沂然面无表情,冷冷道,“你既是公主的孩子,又流着西域人的血液,那楚云天自然不是你的父亲。”
楚怀君半晌没有说话,他紧抿着双唇,抓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我爹为何要将我抚养长大,还待我如亲子一般?”
“楚兄……”眼见楚怀君这个摸样,左宁时终于心下不忍,叹息道,“楚云天虽误害了公主,可他对公主的一片真心却是不假,都灵公主名讳君涟,你的名字正是他对公主的思念,他对你视如己出,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罪孽。”
楚怀君一听这话,不禁两眼一黑,险些站不稳,他虽然不愿相信,但左宁时和苏沂然一个是未眠山庄的主人,一个是闻名天下的小王爷,若说他们合伙污蔑楚云天这个死了十几年的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堂堂公主,世人皆知苏沂然是最最护短之人,他楚怀君什么都没有,苏沂然又怎会为了害他,连公主的名誉都不顾?
“如此说来,我一直以为的仇人,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楚怀君面白如雪,紧闭着双眼哑声道,“难怪他不杀我,爹在临死前写下我的本名,就是为了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好保我一命。”
左宁时和苏沂然静静的看着他,都没有做声。
楚怀君见他们二人不回答,更觉心如死灰,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坐下,唇角一扬自嘲道,“还叫什么爹,我叫了二十年的爹,竟是我的仇人,而我一心想要找的仇人,反倒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他虽是在笑着,却笑的极尽凄凉,让看的人不禁更加难过。左宁时心中一叹,忍不住轻唤了声楚兄,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被楚怀君摆摆手打断了。
“左庄主还是莫要叫我楚兄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叫做什么了,”楚怀君惨笑道。
左宁时闻言一呆,目光又暗了暗。名字虽不过几个字,却代表着一个人的全部生命,楚怀君幼时遭受巨变,十年目标又在瞬间破灭,如今连名字都迷失了,也难怪他心如死灰。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苏沂然在一旁坐了一会儿,想得却全然是另一码事。他到底是皇家子孙,左宁时不用想的事,
他却不能不想,楚怀君虽说是都灵公主的儿子,但此事万一宣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这让皇上颜面何存。
当务之急,就必须快刀斩乱麻,了结此事,若是楚怀君愿意回西域那便最好,若是不愿意……
“楚兄也好,萧兄也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在哪里吗?”苏沂然打开折扇扇了几下,淡淡道。
楚怀君浑身一颤,半晌方道,“小王爷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苏沂然摇摇头坦然道。
楚怀君一愣,正欲细问,苏沂然却接着说,“我虽不知道,但有人却知道,”说完一挑眉,直向楚怀君身后看去,高声道,“您说是吗,前辈?”
楚怀君一听大惊,他在这里坐了许久,竟不知身后有人,当即也回身向后望去,谁知身后除了一扇窗,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小王爷这是何意?”苏沂然疑惑问道。
苏沂然却只抿唇一笑,道,“楚兄莫急,等等便知。”
楚怀君见他这样说,尽管心中疑惑,却也不再多问。果然没过多久,窗外便传来了一声叹息,一个白色的身影自窗外跃了进来。
楚怀君定睛一看,顿时双目圆瞪,失声叫道,“师傅?”
只见窗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容貌正是左宁时当日遇上的高人,左宁时不禁眼睛一亮,也唤了声“前辈”。
那前辈见了楚怀君和左宁时却无半点喜色,低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一直跟着你们?”
苏沂然收起折扇,漫不经心道,“前辈的轻功自是天下第一,但京城,却到底是我的地盘。”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既然知道前辈如此重视楚兄,又岂会放心他一个人?”
那前辈听了,倒也不意外,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是我?”
苏沂然道,“楚兄一心复仇,却到今天才行动,必是有人阻止,而且这个人对他很重要,才能拖了他这么久,这让我不得不去想,他为什么要阻止楚兄,这是其一;萧凌的父亲既然已经知道楚兄是他的亲生儿子萧凌,又怎会不想方设法的留在他身边,这是其二;而其三,就是楚兄腰上的那把短剑,这把剑是都灵公主的遗物,楚兄却并不见得十分珍惜,而是随意挂在腰上,说明这把剑并不是他从楚家带出来的,既然如此,就只能是你给他的,而你既然能拥有这把剑,我们又怎会猜不到你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