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了:“怎么……还哭了?我可没欺负你啊!”
殷雪霁不再躲闪,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除了微红的鼻尖和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淌两道泪,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但很快,他破功了。
先是秀气眉轻轻抽动着,没多久便皱到一处去。
殷雪霁闭上眼,长睫早已让泪沾s-hi,他死死咬着下唇,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暗红的血从指缝渗出,好巧不巧,淋在我随手掸落在地的荷叶上。
他看起来很难过。
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我一时没了主意,他这变化来得太突然,没有一点征兆和缘由,我连最笨拙的安慰,都不知从何做起。
“‘读心术’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我仓促摸遍全身,才想起自己这年纪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能找了袖子上还算干净的部分,撕了半片给他,“别哭了。”
他接过灰扑扑的袖子,捏在手心里,喑哑着呢喃道:“谢焉,谢焉,谢焉……”
我从来没听人能把我名字叫出这么多种情感来,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我在。”
我将殷雪霁揽入怀中:“你摸也摸了,舔也舔了,我是不是活着,你应该很清楚,有什么好哭的?”
殷雪霁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凭什么那样对你?”
说着,他自己还激动起来,要从我怀里挣脱:“我去杀了他们!”
我没费多大功夫,轻易将他制服:“小祖宗,消停点吧,你连现在的我都撂不倒,还能杀谁去?”
“那就等我死了,”殷雪霁道,“伤害你的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我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好好活着不行吗?非得死?”
殷雪霁瞪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自己的命,我当然有资格决定生死。”我捧起殷雪霁那张清丽的脸,用指腹抹去半干的泪痕,“我在世间已没有任何牵挂,去y-in曹地府,还能见着想见的人。那里或许有我早逝的爹娘,有教养我成人的师傅,凡是与我有羁绊的人,皆在那里,我难道不该去寻他们么?”
“不行!”殷雪霁像是怕我会即刻寻死一般,牢牢揪住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你去死!”
我实在不想泼他冷水:“可你不是也快死了吗?”
“那我不死了!”殷雪霁死死盯着我,目光里有着令人心悸的决绝,“我会好好活着,哪怕是不到半成的机会,只要有,我就去争取。”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又做了件好事。
我伸出手,欲与他击掌为誓:“那就说定了?”
殷雪霁毫不犹豫,泄愤似的一巴掌狠狠拍在我手心:“说定了!”
我收回被拍红的手,殷雪霁望着我,欲言又止。
死而复生这样的惊天秘密都让他知道了,我们间应该再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是。”殷雪霁垂着眼,戳了戳自己的肚子,“除了我,你还有孩子……”
“啊?嗯……”他一提孩子,我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
表现得太过喜悦,我和殷雪霁这不明不白的关系,总觉着有些尴尬;要是表现得太过冷淡,让他误会我不喜欢这孩子,那就更不好了。
好在,殷雪霁对这件事并没有过分敏感,他思索片刻,继续道:“在聆霄宫时,你曾问我,如果有了你的孩子,会不会生下来。你那时便知有这孩子的存在,你们应该是见过的,正因见过,你心中存疑,所以才来试探我,确认他的身份。”
这回,我不想夸他都不行了:“雪霁真聪明。”
听到我夸他,殷雪霁还挺高兴,回了我个矜持的笑容。
受他好心情的感染,我也跟着笑了下:“有件事想请教下才智过人的殷宫主。”
殷雪霁问:“何事?”
“上辈子一直到我死,聆霄宫的人都没来找我麻烦,是‘你’做了什么吗?”
殷雪霁不假思索道:“是。”
我耐心等他下文。
殷雪霁道:“如果不是你醒后带着我乱跑,耽误了些功夫,我原本可以杀了红鸢教教主,把你做的事推到他身上。”
尽管我已有心理准备,“年少轻狂”时干过的糊涂事再被提起,还是免不了心虚,老脸上烧得慌。
“大长老和他有所交易,我只是当中的筹码,他们各取所需,没有更多交情。那样的情形下,我受辱杀沈淙澜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他一死,事情再无别的疑点,大长老不会特意翻查此事。”
所以,这辈子聆霄宫的人这么快找上门,是因为证人还活着。
而上一世,我之所以能逍遥一辈子,把债躲得干干净净,是殷雪霁一直到死,都替我瞒着这件事。
心里疼得厉害。
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该恨的人,明明是我……”
“我怎么会恨你?”殷雪霁轻笑道,“别说是身体,你就是想要这条命,我也会双手奉上。我唯一恨的,是姓沈的不该把你牵扯进这些腌臜事里。”
我怔怔看着他,说不出半个字来。
殷雪霁还嫌我不够震惊,犹自郑重其事道:“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为你做任何事,我心甘情愿。”
☆、第十五章
回去的路上,我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晕乎乎,轻飘飘,走出好远的殷雪霁想同我说些什么,一转身没看见人,又折回来寻我。
“我能和你住一间房么?”
殷雪霁问得委婉,我稍稍在脑子里过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夜里和我睡一张床!
“这……不太好吧?”
要是好兄弟间的秉烛夜话,抵足而眠,也不是不行。但把人换成殷雪霁,我不免会多想几分,尤其刚听完他直击人心的震撼誓言,我还在心神荡漾,这要一时把持不住,做些不合礼数的事,那可就不好了。
殷雪霁明明能看透我的心思,却偏要和我唱反调:“我觉着挺好。”
他身上有着常年在聆霄宫那冰天雪地里,染上的清冷气质,走在皎洁月光底下更显超然,只有在他一笑时,依稀可辨十七八岁少年郎的狡黠灵动。
殷雪霁道“省去我半夜拨门闩,翻窗户的麻烦。”
我服气了:“行,我吩咐人安排,你千万别再胡来了!”
殷雪霁轻声应着,眼中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漂亮得宛如飞舞萤火虫的夏夜。我忍不住牵了他的手,这感觉像拿了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次日,不出我所料,庄外果然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比话本里写得都精彩。
流传最广泛的版本,说是我看上了殷雪霁的美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强行把人掳回了桃园庄,为讨他欢心,我连妻儿都不要了,不止狠心把他们赶出庄,暗地里还想斩Cao除根。
少数几个靠谱些的,话语中也多以嘲讽为主,说我这木奉槌,给人养了这么久老婆孩子不自知,肯定是那年少有为的殷宫主好心道出实情,我将信将疑领着他回庄找郁轻对质,真相大白后,我恼羞成怒,这才把他们给赶出去了。
我挑了几个有意思的讲给殷雪霁解闷,他听完笑得不行,那小模样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庄里头,花厄水和黄穹山两人偷摸找我打探,问外面传的哪条才是真的。我让他们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有功夫关心这个,还不如给后院的桃树祖宗们捉捉虫呢。
两人败兴而归,我后来想了想,又亲自去找了他们:“别管外头怎么传,在这庄内要让我听到有谁敢乱嚼舌根子,我第一个收拾你们!”
“还有殷宫主,你们要拿他当半个主子,不管谁让他受委屈,我都收拾你们!”
二人哭丧着脸:“主子,你讲点道理啊,怎么一有事都拿我们出气?”
我恨铁不成钢道:“不是想拿你们出气,是让你们把人管好了!”
花厄水眼珠滴溜溜一转,堆笑蹭到我身边问:“我看殷宫主每日吐得厉害,要不要请个大夫给他瞧瞧?”
黄穹山耿直道:“主子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爱好?怎么尽喜欢别人玩过的?”
我气得一脚踹他屁股上:“去你的!雪霁他原本就是我的!”说完,我察觉这话有哪里不对,又补道:“是我的……知交好友!”
花厄水望天长叹:“大黄咱走吧,主子有那爱好也不稀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见到头来,最好的还是别人房里的。”
我扯了段柳条,抽向花厄水:“我看是你个小崽子是皮痒找打!”
花厄水躲到黄穹山身后,大黄实心眼果然伸手帮他去挡:“主子,二花这话有道理啊,你打他作甚?”
跟这两人说事,不适合绕半点弯子,一个直肠子,一个绕不过,最后气个半死的人只能是我自己。
我折断手里的柳枝,扔到一边,不再吓唬他们:“殷雪霁的孩子是我的,之前是我欺负了他,你们帮帮忙,把他照顾好,就当给我长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