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运气好些,他还能携着那人钻进幽林,偎着桃树坐下,一壶酒,两杯盏,莺花之下相视对饮,醉上个千百场……
方诸望着虚空,无声扬起唇角。
“呵——”
一声轻笑从头顶落下,惊得方诸一坐而起。
第廿七篇
方诸抬首大问何人作怪,那笑声似是又飘到了窗外,方诸追出门,举目四望,但见月明如练,树影斑驳,沉凉夜色中,满园桃花开的灿若烟火。
他在院中凝眉站了片刻,又昏昏然转身,踏着满阶落花回房,月华中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晃了百步远,推门刚要抬足,视线飘到圆桌之侧,脚立刻就僵在原地。
“天,天府?”方诸用力揉了揉眼,再望过去,一脚跨进门槛,“果真……你怎会在此?”
天府手持玉壶正自斟酒,闻言视线一抬,展颜一笑:“若我说是因事下凡,流寓于此,你可相信?”
方诸怔了怔,另一脚也踏了进来,回身将门仔细阖上,飞快行至桌前坐下,心头千万行行书滚过来滚过去,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自然不会相信。然不论你是因了何故上门来,都莫要让青君发现了。”
天府挑眉:“哦?”执起酒盏,凑到唇边。
方诸再叹口气,垂眸道:“其实都要怪我,当年开罪于青君……今他要上门寻仇,我本有愧于他,便是剐了我也……也算是活该。可旁人与此事毫不相干,万不能因此而被拖下水……”
天府嗤笑一声:“若真要论起来,手不留情的有罪,见死不救的,亦是有过。如此一来,整个天庭的人都欠了他,我当年位高权重,更是不会例外。”
方诸失语片刻,攥了攥拳头,紧紧望进他眼里:“可我……不想你有事。”
杯倾,美酒入口。许是灯花映照所致,天府眼中溜过一丝亮光。
砰地一声——方诸猛回头。
外头忽有一阵风起,风力甚大,刮得支窗扉的木棍兀地一落,窗叶子也应声合起。方诸连忙上前,推窗一看,外头虽是木影昏浓,然目及处皆杳无人迹,只有树影随风而曳,忖着应当不是人为,方才舒了口气,回至桌边落座。天府看着他的脸,衔笑道:“青君都做了些什么,让你如此风声鹤唳?”
“啊……其实也并未怎样。”方诸干笑一声,“只因你在此,不免有些紧张。”
天府道:“若你真要紧张,另一个人更需要你吊胆。”
方诸哽了一下,爪子捏上了桌布:“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酒杯磕上桌面,天府含笑截断他的话:“不就是丢了几个头衔?名利于你,不过虚妄,方诸上仙几时昏了头,竟在乎起这些虚名来了?”
方诸凭空呛了一口,咳了咳,讪讪道:“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市侩俗人……”
天府黑睛似是一窅。
“更何况,当年若非我一时魔障,如此一举,你也不致……”
“也不致被你牵扯进俗情之中?”天府一声轻笑,神色有些魄然,“你当初会来找我,果然是念了我浪情宴谑之名。”
方诸赶忙望进他眼里:“自然不是!”手指抓紧桌布,肠子里一阵倒腾,待允梓墨的花花肠子都捋直了,他也没翻出合宜的说辞来,不由很是想揉揉额角。
天府见状,不禁大笑,冁然之馀,道:“你现在可知了?”
方诸茫然相顾,听天府又不紧不慢道:“世间情爱之事,究竟,是何滋味?”
盈盈的笑意中,方诸身上一个战栗。
当年方诸主动拜访天府,天府怡然应之,方诸甚喜,回家时还险些飞过了头。后同桌共食,易盏交筹,三日一次桃林中共步,五朝一回花房里同读,二人棋酒谈宴,可谓相与甚欢。
一日,方诸如常携着珍籍佳酿上门,赌书饮茶间,天府突然笑道:“看上仙不时眉头微锁,不知因了何事挂心?”
方诸先是一怔,默了片刻,还是咬着牙齿僵着头皮,将萦绕心头许久的那句话,兢兢说了出口:“敢问星君,这世间男女之间的情爱,究竟……是何种滋味?”
噗——
天府正自饮酒,闻言一口喷了出来。方诸瞥了眼溅到自个云袍上的酒渍,没有动手去擦,只是默默地,讪讪地望着星君,心道莫非是自己口不择言语出惊人,吓到星君了吧?早知如此,就不说了……
纷扬的桃雨中,天府一眨不眨地回视方诸,许久,在方诸忐忑视线中,笑容蓦然一扬:“这种事,问问动了凡心的仙子就好,为何,你会找上我?”
方诸怔了怔,垂眼沉吟片刻,干笑道:“星君看上去比较……渊博。”
似是被最后那两个字戳中了笑穴,天府仰头哈哈大笑,好久才停下来。他微微倾过身子,似笑非笑看着方诸,不咸不淡道:“与其说是相容并包,毋宁说是来者不拒。上仙,我天府星君在你眼中,原来就是一朵,浮花浪蕊。”
方诸本来随着他的动作,正在偷瞧他的衣襟,闻之不由愣了一下,退了一点。天府缩回身子又是一通大笑,最后闪着泪花笑望着方诸,淡然道:“其实上仙想问的,是世间的情爱为何物吧?”
这……方诸汗颜:“有区别么?”
天府一本正经点点头:“自然有区别。上仙方才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殊不知,这世间的情爱,既有男女之间的,亦有男男之间,女女之间的。”
哐啷一道天雷。
打石头胎里出生以来,方诸还是头回听说此等奇事,不禁愣愣地张大了眼:“我……我从未遇到过……”
天府道:“少所见而多所怪也。”
说着举箸探进一道松鼠鳜鱼中,夹起一瓣鱼肉,送到方诸碗里。
“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鳌花鱼,世间本不算多,而敢于在日里出门晒太阳的,更是凤毛麟角。”
方诸的眼愣愣地眨了眨。
天府搁下筷子,含笑道:“上仙处理的情案,不过是仙界几百宗而已,仙界乃六界中一座山,此间情案又只是此山之一角,管中窥豹,看不出太多名堂。”
方诸怔怔地点点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心想如自己这般不阴不阳的,又该如何算呢?还没开口,忽觉一道温温热热的气息喷上了脖子,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飘进了耳朵:“上仙,你可是想,尝尝情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