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不过几面之缘。纵然割舍不下,终归是要尘归尘,路归路。
入寒殿时,他再一次忽略了那块石碑。
都说喝酒误事,借酒消愁亦不过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但若是活得太真切,反倒真的想醉一场了,自幼接受的大是大非,使命与责任,已经开始动摇。
他不饮酒,今夜他大概是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共饮,喝到最后一壶,摇了摇,空了,他喊了一声:“再来!”
地上满是东倒西歪的酒壶,贺兰敬一身酒意,不成体统坐在地上,望着角落那盏仙鹤烛台愣神,等酒。
大概是还不够醉。
身穿玄衣的教徒端着提着一壶酒不慌不慌进来了,微微俯身,并未将酒壶搁在地上,而是直接递给了他。
贺兰敬未抬头,一把接过,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特有的杜若兰香,手先心动,一把攥住教徒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
他半眯着眼,意识涣散间又想起今夜那个差点跌倒的人,便将头埋在怀中人颈窝,语气有些委屈,“是你吗?”
怀中人轻声道:“是谁?”
“就是你啊。”喝醉了酒的教主有些不讲道理,话也多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叔父要对你不利,你怎么会来这里?”
怀中人轻声笑了笑,柔声道:“这不是还有玉大侠保护我吗?”
一听到“玉大侠”三字,贺兰敬便知自己是醉了,竟然连听觉都出差错了,藏着鬼方族的秘密的后背灼热地烧着,他有些难受地伸手挠了挠,“……真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你,原来借酒消愁是真的……”
怀中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循循善诱:“你是第一次喝酒?想见谁?”
贺兰敬觉着头有些痛,又抱紧了些,囔囔道:“不喝酒……不可以喝酒……我想见你,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很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喜欢我?”
“我不知道。”贺兰敬难受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满是杜若兰香萦绕,他微微侧头,犹如一只静静蛰伏在暗丛的小兽,轻轻嗅了嗅,宽大修长的手抚上乌黑的秀发,从怀中人冰凉细腻的下颔骨,静静吻了上去,转而间,又寻到了唇,轻轻咬了咬,生涩笨拙地留连,不知不觉,便沉溺在这种陌生又美好的境地里。
他从来都不知道与心悦之人亲吻是这样一种感觉,这大概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帖包治百病的开的良药,熨上了心尖,便药到病除了;他也从来不知道,醉酒后的梦境可以这般真实,难怪好多人都说饮酒作乐,饮酒作乐,饮酒作乐。
一吻方歇,怀中人理了理他额间碎发,轻声道:“你醉了。”
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眼,贺兰敬抓住那修长秀气的手,按在腰侧,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次吻得轻车熟路,不似前一次的生拙,反而带点强势和无礼,轻扫贝齿,包卷唇舌,攻城略地。
佩玉暗解,衣带轻分。
当缠绵的吻落在光裸冰凉如水的锁骨时,大脑一片混沌的贺兰敬霎时恢复了些清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他费力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笑意深深却清明异常的眸子,元羽舟轻声问:“醒酒了?”
贺兰敬被吓得差点叫出来。
刚才……难道不是梦吗?
元羽舟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我很可怕?”
贺兰敬沉默了好久,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元……元……元大人,你怎么会在这?我……”
元羽舟唇角微勾,不见不悦之色,仿若方才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般,“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贺兰敬的神志全然沉浸在刚才那离经叛道的行为里,不敢看元羽舟的眼睛:“有……有什么、什么事?”
“地上凉,起来罢。”
贺兰敬哦了一声,异常听话地起了身,依旧不敢看元羽舟,结结巴巴道:“元、元大人,这里风寒,你随、随我来。”
“好。”
☆、夜已深
夜间风大,贺兰敬亲自去关了门,想去煮茶,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茶具,他不擅于此道,教人一看就知是个外手,元羽舟行至他身旁,笑道:“我来罢。”
贺兰敬撤手,退后几步,便看着他煮茶。
灯火通明的室内,依山石而雕刻的鹰塑口含红石,殿中四壁挂满了武器,檀木绘神兽的方桌升起的袅袅茶香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这肃杀寂寞的邪教内殿,容不下这份与世无争的清幽。
元羽舟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服,袖口未绑,如此干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偏偏出了俊逸文士的味道。
角落炉火燃得正盛,茶雾朦胧,跳动的红光映照他白皙的侧脸,红润温暖,指如玉兰,体态文雅俨然,与两人初见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韵。
都说人在陌生安全的境地中,往往愈真实,此刻的他,亦是如此吗?
一时沉默,待两人对坐。
“太子北巡一事你可知?”
“我知。”
“朝廷出兵了。”
“我知。”
“太子身边有一內侍,是东邪教中人,若我没猜错,他已投诚太子。”
“……”
“他亦是鬼方族人。”
“……”
“怎么了?”
贺兰敬脸上不见情绪,问道:“元大人,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艳极的狐狸眼微微一敛,“我知道不打紧,要紧的是当朝太子也知道了,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就是包藏祸心的反贼。”
贺兰敬一时无语。
元羽舟见他不言,缓缓转着手中的瓷杯,神情坦然,姿态悠然。
半晌,贺兰敬问:“既知我为鬼方族余孽,你为何还来苍釉山?”
元羽舟单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笑得温柔,“你为鬼方族,与我何干?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你挂念我,是因当初救了我的命吗?”
“挂念何需理由?”元羽舟眼底火光融融,语气带着一丝顽皮,挑了挑眉。
两人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他看不真切元羽舟的模样。
依稀间又回到了雨夜天。
茶棚石阶上,雨线从倾斜的雨伞倾垂而下,伞下人气蕴天成,明眸善睐。
“我叫贺兰敬,敬戒无怠的敬。”
好一个敬戒无怠。
“《诗经》有云,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果然好名字,”元羽舟笑道,“我话已带到,苍釉重地,也不便久留,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贺兰大侠可否屈尊降贵,送我一程。”
“不如明日再走?”贺兰敬话一出口,又想起今夜自己那丑态,心里终究存了清明,想起二人身份有别,“今夜我……失态了。”
元羽舟看透他所想,宽慰道:“无须自扰,醉酒言行,自然做不得真。”
“并非如此……”贺兰敬脱口而出:“元大人可是秉承君子道?”
“哦,”元羽舟微微挑眉,“何为君子之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
元羽舟笑意更甚:“我并非君子,高看了。”
贺兰敬跟着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元大人高风亮节,宛若天人……”
“不,”元羽舟笑着打断了他,“我好吃懒做,喜好无常,还爱装蒜。”
贺兰敬:“……元大人那日说‘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敢问所向何物?”
元羽舟淡淡一笑。
所向何物?这个问题问得是时候,也问得好,大抵是——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y-in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此乃心之所向,愿之所望。”
贺兰敬闻言,心中难掩失落,却又温柔地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调转目光,“我送你下山。”
“多谢。”
“客气。”
对白一如当初。
夜色已深,除却值夜的教众,多半人已然入榻,贺兰敬心忖夜黑风高,干脆两人走过第四重山,自己再送元羽舟下山往梧州客栈,实则也存了多留片刻的心思。箫鸿楼一别,本以为复会无期,也不曾想时隔不久,又相逢了。
两人并肩而行,肃静不言,天地似乎窄了,仅容得下他与他两人,前路亦如夜色,神秘莫测。
“眼睛怎么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