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仙川沉声道:“有何奇怪?战场本就瞬息万变,并无绝对胜负,人总会有败的一天。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认败!既然你我都还活着,不如就此谋取彼此未来的利益更为实际。”
对面人冷笑道:“哈,合作?正因听信了你的承诺,以致于攻占中原计划失败得如此惨烈,我现在怎么还敢信你谋划的是彼此利益,而不是你一个人的算计?”
葛仙川道:“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虽是合作关系,但也各有任务。完成了,是彼此的福气,若完不成就是彼此的拖累。既成拖累,不过早早了断,以确保自己利益不失。你当有此觉悟。于今不过一时失利,反来追究这些有何意义?”
对面人又笑了起来:“好,真好!你助我入中原,我助你一统道真,但结果却是你放任道真门人亡我族民!现在倒还要来怪我无能了吗?葛仙川,现在落魄不堪的你,还有何利用价值值得我再次冒险合作?”
葛仙川道:“这句话本该我开口才是。你我从不是合作,只是相互利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我仍是北宗道尊,而你亦当拿出自己的价值——你还有多少复仇之心?”
“就算从地狱爬回来一万次,我也誓报此仇!”
“好,我可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助你重生,眼下,你仍要养伤兼修习,然后,等我消息,再行计划。”
“如此做,我能得到什么?重伤之下,武功极难再复——”
葛仙川打断道:“第一,你必须改头换面,如此利于未来的行事与复仇。第二,吾救汝一命,汝欠吾的人情。另外,恶龙臂的下落就当作是汝劫后余生的贺礼。怎样,汝还有拒绝的理由吗?”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所在,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与另一个将入死关的人,将要决定了未来多少方向?
世上事情本就奇怪。
多少想到的事情最终并未发生,想不到的事情偏接二连三出现。
葛仙川并未觉察自己飞掠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时,正有一人,独坐高岩之上,身边横倒着三五个空坛,发丝蓬乱,无声无息,似乎惟一还能做的动作就是不停仰头灌酒。
总该有些醉意了吧,容我快些醉倒!
身上酒囊早已空了。从立云坪出来时,灌入的本是原无乡的新酒,之后又在避雨的山洞中与倦收天分饮而尽。此后,酒囊虽一路带在身上,却再也没有装过其他酒。噫,原无乡总会起些标新立异的酒名,听起来都不太像酒,前年那一坛叫松雪,去年名浅草,来年——恐怕没有机会再尝。酒未尽,人已别。酒量再好也是要醉的,于是,他卧倒,任发丝凌乱,衣袂掩尘,欲眠未眠之间,似乎看到远处一个人影——竟然还有人会来这尸骨如山的不祥之地,呵,莫不是傻了,此地往西本无路,一片密林,何苦经行此处,除非————霍然惊醒,拔身而起!
很多年后,他仍不知道自己当时该不该追过去,该不该知道那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个无人找得到的所在,却是自己早已造访过的故地——早年前,原无乡将自柳七身上得来的路观图交由自己追查,而后自己曾探访多次——脚下越是紧随其后,心中越是惊骇难平,险些控制不住地惊呼——远处的背影是绝不该出现于此地的人,他正去往一个不该知道的所在,有什么惊人的真相正逐渐浮现——吾,究竟为何要来!
酒已尽,人未醉,悲未去,恨又来。
昏昏懵懵,曲曲折折,孰执潦草一大笔,敢问天公作儿戏?悲戚!似剪不断的一桩桩人间事,似唱不完的一曲曲痴儿诗。霜红叶落,桃红柳细,年年今日不堪记。
人生至悲,莫过于,只在当时,恨到如今。
巍巍北宗,秀极北斗。
从天羌族地到北宗山巅,以葛仙川的脚程不过半日。人还未到山脚下,已有许多传闻入耳:北宗惊变,众部解散。
旧恨未消,新仇再添——哈,南宗对付吾,北宗背叛吾,这样的道真又怎值得吾如此豁命以待!
葛仙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路疾行,径自踏入卧房后,闭门不出,无人敢靠近。
生,在一念间。死,亦一念间。
吾虽欲振而起,然逆转乏术,所剩的办法并不太多——当熟悉的脚步声到了门外。
葛仙川突然笑了——来得好!
汝身怀金阳之体,自当承接天命,得吾北宗至高绝学,接掌名剑成为道真最高指标理所应当,自此,汝当摒弃一切杂念,视本宗之利益为此生惟一目标,奔走至血尽人亡的一刻——教养一场,吾,不求回报,容汝恨吾!
呵,抱朴子,你要我含恨而不容于世,好,那么我成全你——我就把道真“留”给你了!
门外之人,正是久未露面的倦收天。
央千澈外出多日,此时仍未归来。这些天,北宗变故惊动了正于秋水长天一处净地闭关的倦收天。待他匆匆赶回北宗总坛,只见门人四散,怆惶而走,拦住几名执事前来问话,才知道了事情始末经过,惊怒非常——他必须要一个解释,亲自听葛仙川解释。百年亦师亦友,亦是相当了解彼此作风,此事委实来得太过蹊跷。
门外,倦收天已经来了一会儿,见屋内久不应门,担心有变,便啪一声推开房门——
人世除死无大事,而人皆畏死贪生,是以苟活方为人之常情,没有人会急着去死。如果,一个人有什么话必须让天下所有人坚信不疑,包括他生平劲敌,那么,这些话只能在临死之前讲才有用。
世人都道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但有些时候,死却是最直接有效的转机。
于是,倦收天不得不信——葛仙川以死自剖,以证清白。
局势如此,人情如是,任何人都没有怀疑的理由。
风仍萧萧,人已渺渺。
眼前是百年师友的同修未寒之尸骨,肩上背负着其生前遗志与掌教责任,庭前是空荡荡的冷落长阶,山外是积怨难了的宿世恩仇。没有人可以忍受曾经荣耀的师门一夕间破败如风中衰草。何况,有些人可以忍受巨大的痛疼,但却不能宽恕天大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