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是朝辉与夕霞。每日立于终南山南坡之上,朝观日曦瑞光千条夺人心神,夜赏月辉水银般流转牵人心怀。白云苍狗,瞬息而过,一日似一生,一生若一日。天地任其自性,万物适时而生,如此还有何求?
天地仍是天地,原无乡仍是原无乡。
这一年,正值苦境道界十年一度的三脉同修道典大会。届时道真、道玄与道灵三脉顶尖的修者们皆齐聚一堂,交流切磋道界术法与武艺。这届道典大会恰在终南山道真一脉举行。道真南北两脉各执一词,皆希望由自己主持,最后两宗不得不请出各自长老团裁决后,方才定下南北合一共攘盛举之策,地点则在南宗。北宗掌教葛仙川作为本次主事人之一,受邀前往南宗商讨筹备事宜。是日,抱朴子领着一干大弟子迎到了终南山下山门之外,释出南宗最大诚意。
清寒的早春时节,风自山坳荡荡而来。南宗一干人早早静候。不久,山坳烟云处,飘然而至一道人影。
葛仙川身着玄墨道袍,眉眼深邃,五官如刻,双眸略带些肃杀,须髯飘洒胸前。引人注目的是其身后负着一柄通体泛着金芒的长剑,其上金穗环饰琳琅耀目,几乎垂落到了地上,极尽华美之能,竟不像崇尚素朴归真的道家所有之物。而剑栫处有一极为醒目的阴阳太极轮,彰显其特殊的身份与地位。
众人见之惊肃。这柄剑无疑正是代表北派教掌身份的镇教之宝,亦是道真双宝之一的名剑金锋。
抱朴子见状,率先上前相迎道:“劳葛掌教跋涉而来,吾等恭迎多时。”
葛仙川近前,略一欠身道:“抱朴掌教亲迎出山,葛某惭愧!”
抱朴子相让一礼,笑道:“师弟多礼了。你我久未叙旧,此番正是拜三道同修道典所赐之机。” 忽而惊讶道:“嗯?这个娃娃是——”
原来葛仙川臂弯之中正托着一小娃儿,另一手则以袖袍相护,眉目看不太清楚,估摸着三岁左右的模样。
葛仙川道:“山风甚大,此子年幼,可否另辟他处再行叙旧?”
抱朴子心中虽有诧异,仍笑道:“请。”
华宇重楼,檐铃挂角。
此地于葛仙川来说并不陌生,正是道真未分南北前的总坛真则殿。
待入得殿内,双方落座,葛仙川仍未放下臂中娃儿,改让其坐于膝上,双手护持。
这小娃儿至今未发一言,异常安静,不似一般孩童好动天性,身形又被道袍挡去了大半,看不真切,反倒更加引人注目。
抱朴子忍不住开口相问:“师弟,敢问此子是何来历?汝这般爱护之态,吾未尝得见。莫非是新入门之高足?”
闻言,葛仙川面上方才有了些喜色,摇头道:“非也,他是吾之同修。”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昔者,抱朴子收五岁的原无乡入门,亲授其艺已是不可思议之事!孰料,今有北宗掌教甘愿与一名三岁娃娃同列门墙,称一声同修,此等事迹更是骇人听闻!
论葛仙川的修为在现下苦境道界虽不能称顶,但也是去天不盈尺的先天高人。其高傲乖戾又事事争胜的脾性更是道界一绝。而葛仙川惟一的同修正是眼前这位南宗掌教抱朴子,两人早年曾各为南北翘楚,加之情谊深厚,成就道门佳话。待双双接任掌教,各据南北之后,不知何故却渐行疏远,门下众人也隐有对峙争锋之态势。
今日葛仙川如此荒唐之举,抱朴子焉能无动于衷?
抱朴子斟酌着开口,面上已露不悦之色:“哈,葛掌教之决定甚是特别,却未免有失妥当。”
“哦,抱朴掌教介意些什么?”葛仙川不以为然道:“听闻掌教于两年前收了一名关门弟子,想必定是资质非凡之人。葛某不过同样觅得了美质之才承接吾北宗之衣钵,吾不愿忝列为师,遂称同修,有何不妥呢?”
南宗大弟子濮阳刚逸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阶下南宗众弟子面上无不有异,一时间想什么的都有:大弟子们心道原来师尊收原无乡为徒竟真存了衣钵相传的念头?亦有心大的小道子们戏谑道原来南北两宗已经这么计较彼此得失了,如此看南宗不过多了个小师叔祖,北宗则更妙——添了一个太祖爷了!可怜不少道子连原无乡是谁都记不太清,相互提醒才想起南宗之内确实真有这么一个人。大家不由得向殿上首代弟子们的行列望过去,这才发觉原无乡竟未出现在大殿之上。
抱朴子淡然地扫了众弟子一眼,喟叹一声:“师弟!汝好胜之心多少年依然!竟连收徒这等小事情也要一争高下吗?吾之小徒儿不过是云游江南时投缘之作,未料竟成师弟之心结了。”
葛仙川不悦道:“天赐之性,何必要改?何谓投缘之作?衣钵传承是教内大事,不争高下如何能立足道界,光耀我道真盛名!吾看是汝疏懒了才是。”
抱朴子摆手道:“罢了,即便如此,师弟何不收其为徒,而要唤作‘同修’?”
葛仙川道:“吾平生所收弟子业已太多,无需再多一个人唤吾师尊。而吾自会将毕生所学及道真精义尽数传授于他,与之切磋上下,与之精研同进,是为同修,何谓不可?”
抱朴子深知这位师弟向来自视甚高,江湖之上能入其眼者寥寥,今日说出此等骇人听闻之言语,足见其对此子之珍视,不觉大为好奇,起身走上前道:“可否予我一观?”
葛仙川遂展袖袍,不觉得意道:“有何不可!”
抱朴子这才看得真切——嗯,这娃儿确实殊于常人。
浅金色的头发梳成两缕垂鬏,小脸丰润中带着些红晕,下巴略有点儿尖,鼻峰挺立,额间一点金珠,生相极是俊美。奇的是,小娃儿应是三岁模样,该是最为好动的年纪,却不知为何甚是安静,始终闭着一双眸子,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一派对外界变化毫不感兴趣的模样。嗯,奇哉!再往下仔细打量,见其浅金色袍子穿得规矩,却赤着双足。不觉心中一动,看得更为仔细,方觉察其通身上下竟隐隐有与“名剑金锋”一般的金色光华,衬在葛仙川玄色长袍之上,好似怀中捧出了一轮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