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你平安就好。
山中夜雨又欲雪,暗得看不清彼此的脸。
“倦——倦——收天。”
倦收天正试图找一处暂避风雨,听到耳畔低声的呼唤,停下脚步,侧过脸,蹭了蹭原无乡的鬓发,急切中带着欣喜道:“醒了吗?醒了就好。你再忍耐一会儿,我找一处休息。”
甫一开口,原无乡惊觉倦收天的声音不复往日神采,暗哑得不行,直教人以为受了重伤的人其实是倦收天自己。
感觉身上一紧,托抱他的手臂更紧实了,原无乡试图轻轻地动一动头,蹭蹭他,最后却只有力气眨了眨眼,低声应道:“嗯。”
此前,倦收天一时惊怒,一路怆然,祭起全身力量突围而出,心中只想着快些找处地方为原无乡疗伤,浑未觉已慌不择路不知奔向了何处。眼下荒山密林,放眼望不到边的黑夜,追兵早已不见,但自己也一时找不到去路。只得快速寻了一处溶洞,入口并不大,方可容得下三五人,待倦收天挥开洞口荒草走入一看,密洞回声,竟似直通无底深渊一般。
倦收天担心此处是兽穴,不敢大意,运起内力,一束金光直射洞内深处,静待了片刻,如石沉大海,这才安心入内。祭起掌力扫过地面,将朽木枯枝堆聚到一处,又顺势扫走洞内浮尘,这才以金阳之力点燃枯枝,火焰升起,给洞内带来些许温暖光明。
倦收天将原无乡从背上小心地扶下来,揽入怀中,靠着山壁,缓缓坐了下来。仔细端详,这么一小会儿,原无乡竟又昏然无觉。
洞外,大雨浇了下来。
春寒时分的雨水极冷,夹着冰凌子打落在林中,噼啪作响。
原无乡似被吵醒了,微睁开眼,方想开口,便觉着痛楚来袭,铺天盖地,好像百年未受过的罪,都要在这次受尽了。疼得火烧火燎,竟怎样也忍不住。
白衣染血,最是刺目。
倦收天替他擦拭冷汗的手指在颤抖。
为尽快冲出重围,仅只是草草处理了伤处,断臂创口太大,即便早已封住周身要穴,也止不住其不断渗血。现下终于得空,倦收天小心地割断两幅染透了血的袖摆,尽量不碰到伤处,摸出原无乡身上带着的伤药,快速洒上,撕了自己的里衣层层包裹起来,一咬牙,手下一错——扎紧。
原无乡一声惨呼,根本忍不住。
但,不如此不足以止血。
好友,我知你真痛,对不住,对不住!
待依同样的方法处理完第二只手臂,原无乡已经喊不出来,痛呼声半截哽在喉咙里。
倦收天额头上已满是热汗,紧绷着一张脸,自己也快要虚脱,仰头靠着山壁,顺了顺气,将怀中人捞了一捞,靠自己更近。
失血过多的人惨白着一张脸,极是畏寒。
倦收天将之整个护在怀中暖着,并不敢太过用力,恐压到了伤处,抬手轻抚,替其擦拭额上汗珠。
原无乡半醒半晕,只一味皱着眉,闭紧双眸。
倦收天仔细看护,伸手卸掉原无乡的发冠,轻拔开额前乱发,好让其躺得舒服一些,一遍一遍轻抚他的面颊耳鬓,静待其熬过一阵接一阵的痛楚。
自有印象以来,这个人一直都很会照顾人。从小如此。只要与他在一起,吃什么,去哪里,怎么去,自己从来不需要操心,陪着就好。可这个看似很会照顾人的家伙其实最不会照顾的就是他自己。吾曾暗自立下誓言,你便由我来看顾,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而今,你却因我伤重如斯!
吾之恨,汝知否?
原无乡又忍过一阵痛,略缓了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眸,便被一双担忧又懊悔的眸子刺痛心神。
离得太近,仿佛眨一下眼就能碰到对方。于是,看得太过真切,这种满心酸楚之意氤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与悲凉。相识百年,几曾见你露出此种黯然无措的神情。
倦收天,好友,对不住,对不住!
说好了,什么事情都要分担一半,如今你之悲伤又要如何才能分我一半?
沉默如深渊。
吞食一切声响,望不到尽头,空洞得令人发慌。
原无乡忽然低声道:“好友怎不替我擦脸?”
倦收天一怔:“什么?”
原无乡仿佛笑得轻松如昨日:“你看,连天战火,暴雨如注,一定浑身都脏兮兮,想我小当家如此脱俗,怎能让俗尘染了面颊——”
“你闭嘴!”
原无乡一怔,多年共度,倦收天从未如此大声训斥过他,他们甚至从没为了任何事情真正红过脸。
“痛便喊出来,不准你这样笑。”倦收天撕下一片干净的袖子内衬,折了两下,替他轻轻擦脸,仔细地轻拭过眼眉、发鬓、额角、下颔,低声轻语道:“那一次,我没有答应你,从今以后我都会替你做。”
原无乡不明所以,怔了又怔,才恍然明白他说的正是——当年,二人初到立云坪,自己打扫庭院之后,曾戏谑要求倦收天替自己擦脸,但倦收天不明其意地拒绝了——早已忘记一甲子前发生的这桩小事,未料倦收天竟一直记得清楚,此时再度提及,满是涩然,喃喃道:“你——”
倦收天轻柔地拢过银白的长发,将人挨到自己肩窝,坚决道:“我们回立云坪,待天一亮,就回去。原无乡,我定要设法让你恢复!”
我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倦收天温暖的肩窝,有力的臂膀,不容质疑的决定,原无乡却蓦地升起了一阵寒意,挣扎着要起来,无奈周身血脉被封,伤重体弱未能如愿,口中慌忙劝解道:“好友,你冷静,这样不行——”
倦收天蹭了一下他的脸,道:“别动,不准拒绝吾!”
离得太近的人反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有一种酸酸的痛楚蔓延开来,竟比双臂上的重创更痛得磨人,原无乡尽力放柔了声音道:“好友,别这样,我知你心里难过,但我会好的,像以前一样——”身体动弹不得,手臂也抬不起,只能将脸微抬,贴了贴,又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