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汝珍重,再会了。
不觉口中发苦。
十五年前的分别,吾犹能暗生期盼,独自苦练以求与汝有并肩而立的机会。但如今,吾已看不到任何一种可能,如何再会,又一次站到汝之身边而不成拖累?
闭上双眸。
倦收天,汝之心意,吾非不解,而此刻,千万不可心软,不可迟疑。
不能悔,亦不能退,宁留恨!
汝再多留一刻,吾便舍不得伤你如此,吾便要忍不住留下了你。然,总有一日,汝会恨,而吾必悔——鲲鹏于天,蛟龙翻海,往昔之立云坪与今日之原无乡都不该是汝之归处!愿汝此去平安,吾再别无他求。
值得了。
人事任翻覆,天地终不改。
待医天子回来的时候,最负英雄与山龙隐秀正立于小院门外,渡口边。
这两人并不熟识,连日变故,心情沉郁,一时无言。
医天子心直口快,走上前,劈头便道:“小山,你们站这里吹风做门神吗?伤药备妥,小山你来帮忙换药!”
山龙隐秀略有为难道:“不如再等一刻?倦收天还未出来。”
医天子听罢眉毛都竖起来,斥责道:“你好生糊涂!病人重要!万一伤口恶化,你想要他之性命不成!快让倦收天出来!”
最负英雄一惊:“抱歉!我这就去请倦收天出来。”
山龙隐秀叹了一口气,今日惨事,虽早知无望,但总存有几分绮想。未来的路,还须行下去,对那两个人来说,是个难解的题,也只有让他们自己去化解。身为朋友惟在此刻尽力相助罢了。
人事总是尽力而为,但局势却从不管人之意愿。
最负英雄正待叩门,却见东南天空升起一道赤色烟气,于空中幻化成一个偌大太极印。
这是示警,也是召集。最后的决战就要开始了。自己与倦收天、原无乡离开战场,对道真而言,无疑失了强援。战势一旦开始,除非一方败北而退,否则双方绝无可能就此止战。照目前形势推算,天羌族退守仍尚存实力,底牌未有尽现。转眸望向眼前小屋,于心不忍——罢了,就让倦收天留下,这种时候独留重伤的原无乡一人在此亦是不妥,更何况,以倦收天现在之心境未必合适征战——唉,不如由我一人前往。原兄,难为汝之用心,但恐怕行不通——
屋中却传来异常的声响。
最负英雄暗自心惊,担心倦原二人心情不佳,有所争执,恐留下心结,欲进入查看。
孰料,倦收天霍然开门,从内而出,见最负英雄守在门边,开口道:“稍待!”
最负英雄未及反应。
倦收天快步来到山龙隐秀面前,压抑着还未消褪的怒意,抱拳道:“山龙兄,医天子,劳烦二位替我看顾原无乡,吾必须离开此地去处理道羌之战,务必等我回来接他。多谢!”言毕,对最负英雄道,“走吧!今日,天羌族必亡!”
清风拂面,波光点点。
古渡横孤舟,一灯一人身。
舟在动,灯在摇,月上中天。
人,却不是平时的人。
一袭雪白长袍,双袖空荡,恰如蝴蝶双翼,飘洒如飞。
天上有月,人更胜月,直教人分不清天上地下到底哪一道月辉更加澄明净澈。
山龙隐秀从房中一路寻来,到此也甚是惊讶——这个连坐起来喝药都很困难的伤患到底是怎样独自行到了这里——见老朋友站在自己经常站的地方,半垂着眸子望湖沉思,忍不住提醒道:“此地风大,汝之伤势未复,不宜久立,随我回房休息吧。”
原无乡轻笑道:“此地好风好水好痛快,小山人中云龙,果然擅谋佳所。”
山龙隐秀并不搭理这话,却开口道:“倦收天已经走了很久。”
原无乡并不回身,侧过脸,微微颔首道:“吾知晓。”
山龙隐秀忍不住长叹一声:“突然发觉你这个人真有点残忍。”
原无乡奇道:“何以见得?莫非你后悔与我相识?”
山龙隐秀摇头道:“非也,吾是同情倦收天。”
原无乡回眸笑道:“原来你们已交上了朋友啦!吾乐见其成。”
山龙隐秀摆手道:“吾与他是不是朋友并不打紧,但吾看得出来汝二人之间有极为深厚的情义,亦看得懂他对汝非同一般。原无乡好友——”顿了一顿,认真道,“吾同情他,但,吾更同情汝!”
原无乡“哈”地轻笑了一声。
山龙隐秀叹道:“慧极必伤。吾只愿好友能多笨一点,也好过在对别人狠心时,却是伤自己更重。”
原无乡抬眸远眺:“人皆有自己的天命,这是吾之劫难,自己的路就该自己去行。倦收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吾等非仙亦非魔,既未修成神仙的无私寡欲,亦不该同魔物一般偏执痴妄。在大局之中,仍保有一己私心;在牺牲之前,仍存一念私欲;遂逢惊变,必会不知所措。在修真登仙之前,至刚亦至柔,至强亦至弱,拥有抹不去的凡人情感——爱、恨、憎、怨,道真双秀之间什么都可以有,独不需要后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蔽天掩日,不辨前路。
风更大了,衣袂似蝶,蝶似清梦。
倦收天,汝有未尽之天命,恕原无乡陪不得了,前路之上,风雨莫测,善加珍重!
“小山,麻烦你替我传信南宗。”
山龙隐秀无言,惟有长叹一声。
少年轻别离,辜负痴心意。
人之一生要面对过多少次离别,才能明白下一次的重逢并非轻易可求。末了,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到相逢的理由。
待到倦收天与最负英雄弭平战祸,回到孤舟一字横,才得知原无乡早已被南宗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