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却反问道:“那汝呢?”
抱朴子道:“夜了,我须去。感激之言,我省下了。”一晃身影不见。
院中,夜风轻拂,草絮飘飞,星河寂寥。
老翁踱步归来,轻轻推开了院门,立于院中仰观夜空,末了,轻叹一声:“同样过刚容易折,眼底不容沙的两个人,终究是为难了他人,也为难了自己。”
是时,长夜未央,小窗烛光。
在没有人知道的未来路上,山高水长,烟水苍茫,还有谁再能忆起这一室的暖与香?
倦收天正双手捧起一大块香饼,轻咬了一口,没啃动,留下了一排小小的齿痕在上面,皱了眉,睁开眼,瞪着饼发呆。
惹得正在吹凉热粥的原无乡笑不可抑,险险把粥碗倒扣在桌面上。
倦收天不客气地用金眸子狠狠地瞪他。
原无乡已经一点儿也不怕他了,舀了一勺温度正合适的粥送到他嘴边,温言道:“不急,我来帮你。呐,先喝一口粥,可香了。”
倦收天一口吞下,伸手就要抢勺子:“我自己喝。”
原无乡立即拒绝:“不准,太烫了。”
倦收天一怔,面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从未有人对自己如此说话。
原无乡伸手刮了一下倦收天的鼻子,笑道:“咦,原来你还会做其他表情吗?我以为你这张脸是蜡糊出来的,怎样都不会变呢。”伸手将老翁特制的香饼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递过去,哄道,“来,慢点吃,又酥又软,可好吃了!”
一定是饼太香甜了。
倦收天竟没有计较原无乡方才的举动,张嘴将饼含进口中,细细地嚼着,认真又专注,琥珀色的眸子忽闪着。
也许是烛光太过温柔。
原无乡觉得怀中的小金娃无论哪儿哪儿都好看,突然觉得有点饿,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倦收天正鼓起的腮,红润润的,一定很好吃吧,要不尝尝?
凑过去轻舔了一口。
倦收天忽觉脸上一热,愣住,忽闪了一下眸子,看了看烧饼,又看了看原无乡,随即会意,拿起最大的一块,送到他嘴边,认真道:“给你吃!不必抢,我分你。”
原无乡心头没来由一热,脱口而出:“倦收天,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友,你愿意吗?”长久以来,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并未觉得孤单的感觉有何难耐。为什么当有人陪着自己的时候,反倒开始担心起来?
好友到底是什么?一辈子又到底是多久?
此时,只有三岁的倦收天当然不会知道,仅有七岁的原无乡也不可能太过清楚。
倦收天只觉得嘴里的饼十分香甜,非常中意,至于这个喂自己吃饼的人似乎也不太讨厌,含着饼,模糊不清道:“好友就是一起吃饼的意思吗?”
原无乡笑了,将倦收天的一双手握在掌心:“是,我们一起吃饼!好友就是不管我有什么都会分给你一半的意思。”
一百年后,终南山没有了伙房老翁,没有了巍峨道观,没有了师友至亲,当所有的足迹都变成了遗迹,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却日渐清晰。
南坡上,人,仍是百年前的那个人,眺望着百年前同一轮初阳。
万丈金辉一如当日夺目。
我与你一同修业,一起看日升月落,一起面对未来不可知的天命。有好吃的,我会分你;好玩儿的,也分你;所有的,都分你。
命,也分你一半。
就这样,一百年,再一百年。
无论有怎样不堪回首的曾经,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劫波一一历尽,纵然云层千里也挡不住朝霞东升之势,天空燃烧起来的时候,每一朵云都会镶上耀目的金边。
漂亮得就像你的眼睛。
你,看见了吗?
此时,你是否也正在不知名的千里之外,忆起了一百年前的终南山,曾有过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南坡上坐着一对尚不识忧愁的天真孩童,欣喜地等待着日出。
不过相处了几天,原无乡与倦收天倒像已经认识了几百年。
原无乡本就爱玩儿,这几日为顾及倦收天不能落地行动不便只得在宅院里窝着,这会儿便有些心思活络起来。见前一日傍晚时分,漫天的烟霞云霓甚为壮丽,猜测明早一定是个好天气。于是,拉着倦收天说要一起看日出。直说得天花乱坠,南坡日出可美了如何如何好看,且又道自己所有看过的好东西都要分倦收天一半云云。
倦收天这几日与原无乡一处闹腾,话倒是多了不少,就此被说动了心思,点头答应。
于是,两人前日睡得早,次日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南坡上等待。
早春夜风中的寒意煞煞侵人肌骨,春寒料峭果然不是虚言。
“咦,倦收天,你可别睡着了哦,一会儿要着凉的。”说着这话的原无乡恨不得把这个团子整个塞进自己衣裳里,正庆幸多带了一件夹袄,忙用夹袄把倦收天整个裹起来,头顶最怕受凉风,也要遮起来,只露出一双金眸子。
倦收天倒不以为意,淡淡回答:“我不冷。”
原无乡才不相信,抱紧了他:“哈,可是我很冷,你给我暖一下吧。”
倦收天点头道:“那好吧。”
可惜夹袄仍是有点儿短了,倦收天的双腿裹了起来,但一双脚丫子仍露在外面。
金阳之体不着鞋履,不可染尘的规则自出生起便是如此,倦收天多少习惯了,也不甚在意。
原无乡见他一双白足裸露在寒风中,晃得自己也觉得有些冷,想了想,需得腾出双手,又怕倦收天不小心跌落下地,笑道:“来,你要抱紧我哦,我很冷呢!”
倦收天想了想,对哦,原无乡的外衣在自己身上,自然是会冷的,给他暖暖也是应当,于是,伸出双手,抱紧了原无乡的身体。
原无乡暗笑:真是乖。
松开原本抱着倦收天的双手,先替他又拢了拢外衣,然后,一伸手,握住了倦收天的一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