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李兄过誉了,我若有他吹嘘的才学,早考功名去了。此时卖弄,岂不是要现原形,当众出丑?李兄不厚道,当罚三杯!”怀旻心想他老要将自己摆在个伯乐的位置上,可我并不愿做千里马,便酒桌上灌他几杯教教记x_ing。
众人一旦找到劝酒的噱头,一哄而上,三杯后又是三杯,直到方才那赵老板说了一句话,大家才又记起事情的原委来。
他说:“嵇兄弟也不免贬低了自己,就算是他拿你吹了牛,可如今宛北也都在传你那沐香记的题字人,想来便是你罢!莫要推辞,请替我随便写写就是!”
怀旻客客气气同他一笑,不再推拒,言道:“既是讨彩头的字,我题就是,让诸位见笑了。”
李行致从酒盏里被救出来,不知趣,晕乎乎地还直说嵇兄不仁义,只应他人的不应自己的。李行致原比怀旻略大些,是出于敬重才称他为兄,怀旻一直来按辈分也唤他为兄,两人一直兄来兄去没个高下。
此时怀旻见他被酒晕了头,搭好台阶下却被他来拆了,没好气地便占他便宜,“李贤弟酒后之言算不得数,来日忘了只说我不要脸,捧自己上天。”
众人哄笑道是个理,罢了又找理由灌酒。
不多时,下人抬来一方案台,并上文房四宝,磨墨平宣。怀旻想了想,题了“昌顺”二字,是个开张的好彩头,直白明了,没哪些虚头巴脑的噱头。
时人首推行楷,便仿王右军的字来写,自己也熟稔。那赵老板来看过直说好,立马叫人拿去裱了开业送去店内挂上。
夜深,众人皆散去。怀旻与李行致告别时,他醉醉醒醒已好几遭,人不清醒,告辞也说不清,就一个劲地拉着怀旻的手念叨:“妙手,好字……妙手,好字……”
怀旻被他摸得直恶心,扯了他的手给下人搀着。
“改日再会,天凉,不必远送。”其实是怕他再缠上来。
走出没两步,李行致叫住他,神色似有几分清醒,撇了下人到怀旻跟前。
“我爱极了嵇兄的字,若是因此使嵇兄困扰了……我以后会收敛些。”三分将醒,七分醉意。
怀旻听了这话心里五味杂陈,不忍看他眼睛。别过头去,措辞半天,只说:“你不必……”
话挂在一半,再说不下去。说“不必这样爱我的字”?还是说“不必收敛些”?
李行致便不等他说完,回头知会下人:“去我屋子里取件衣服来给嵇老板,再用家里的车送嵇老板回去。”
下人应了抬脚就跑去办。
李行致再转回身时,抬头望上夜空,“你瞧,月色倒好,可惜你就要归去,只能共赏片刻。”
怀旻往天上望了一眼,当真好月色。
正是上弦月,半面冰镜照四方。
下人取了衣物来,李行致接过,抓着衣领抖开。忽顿了顿,觉得不对,又拢在一起,递到怀旻手上,恭敬道:“嵇兄,夜深风凉,加件衣。”
怀旻谢过,不拒他的好意,拿着衣服踏车离去。
一路上一直在计较,白天自己是否做得太过了?往后还是要对他礼待些好。
可这以后各自都有事要忙,就没有机会交集。
日子平静得掀不起一点波澜。宛北这一潭静水忽被小石子激起涟漪,是近日陆巡抚来,据说是来领审一桩要案的。
怀旻托施齐修打听了几句,据说,这与巡抚台同行的,还有他的公子。
真是冤家,上次险些要了自己的x_ing命。千万不要遇上,阻了自己的财路可如何是好?
22
陆柯宗此次并不是陪他父亲来的,而是陪刚过门的妻子回门见岳丈。说来,宛南宛北最近也将这事传开了,真乃金玉良缘,人间佳话。
两家祖上是世交,同地为官,两人未出生就订了这一桩姻缘。后又一处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陆巡抚飞升,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便都有了将口头婚约作罢的意思。
直到那阮家小姐盲了目,这陆柯宗仿若一夜之间被痴情种附了魂,言道:“她盲了双目,嫁与他人日后必遭嫌弃。纵一日安生,一年安生,难保日日年年都能安生。这世间能爱她,护她,此生不渝之人,唯有我。我定不负她。”
拗不过本就有婚约,二人幼时情意不浅,这桩婚事再不提门当户对四字,和和美美结了亲家。
怀旻听了这故事拍手直言感人肺腑,就差当场溅泪,为二人写上一段戏文流传千古了。
真是绝妙,一个能把瘦马当人看,一个连瞎子也拼了命要娶。对自己就可以Cao菅人命,肆意侮辱?想必我怀旻定是这世间第一大祸害,人人得而诛之。
自己是被迫卖过身子,不大干净,但也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便被人置于如此地位,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虽这样想,但怀旻并不恨他们,只是嘲讽。要说恨,平生最恨的是蓝派,其余的在它面前,全得靠边。
父亲得罪蓝派无数,不知是谁恨他满门如此深,栽赃嫁祸害死父亲,还不惜花这么大功夫,把自己从发配的路上劫下,卖到永乐苑。
无力参与雪耻大计,真是此生第一大遗憾。
施齐修曾如此回应他:“你就是现下立马去科考,能官至几品?能任何职?割除烂r_ou_已指日可待,你若一心只为倒蓝而入朝,我劝你还是细细思量后,再做决定。”
织造局的案子如他所料,已经搅浑了水,狗咬狗一团乱,康岐安手中一本烂账是时候派上用场了。施齐修修书与他,过些日子要请他来宛北一趟。
宛漕运总督历年来生丝运输贪墨几许尚未捋清,立马又是盐运的浑水一桶泼到身上。宛南盐运使这些年各种干系错综复杂,也是个撇不干净的主,两人都自顾不暇,干脆互咬一口。
盐运使只有一张嘴,咬住了总督就得松了巡盐御史那边,御史从初到至今被他扔的一身烂泥终于有空档洗个干净了。康岐安这也是变相卖了个人情给巡盐御史。
这下盐运使彻底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有这宛漕运总督把他往悬崖底下拽,有被他无辜搅和进去的巡盐御史,气急败坏地要彻查他。同时还有康岐安之众,向上揭发,有施齐修一类朝中清流,致力于倒蓝,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又是自上而下的压力。
他乃此案之局外人,尚且如此,本就涉及丝绸案之人,更不用说。这都是两宛要员,如今要查个天翻地覆,上头却没什么动静……
蓝派大势已去,无援可求!
盐运使忽然想通这一层,不再死磕,早早打点完身后事。
没几日,康岐安就收到了信,在宛南整装待发,就等一声令下,立马启程去宛北设的大堂上作证。
去宛北,惦记了多久的事,如今摊上这么大一个名头,去得理所应当,去得理直气壮。
做成这件事,家父多年心结就要了了。也许就能好好反思自己,好好想想如今自己到底怎样看待怀旻,以后又该怎样?
怀旻从来只把他当恩客,顶破天是个来得特别勤的恩客。近来生意人结交得多,赚银子的机会也多。那一笔欠款,怀旻正想着择吉日让人敲锣打鼓地给康岐安送上门去,让宛南百姓知道他康岐安多是个大善人,曾好心“资助”的人发达了,如今来还人情来了。
还要让人在绢旗上写诗属文,歌功颂德,十尺长杆高高悬起,以示世人。
自己将仁义事做尽,才好与过往污秽一一撇干净。康岐安若感念自己知恩图报,往后便能相见两不识,新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眼下李行致引见的一桩生意谈妥,便要开始着手“报恩”的事,怀旻如此打算到。
“早听闻嵇老板少年大才,一手好字了不得。我魏某人厚起脸皮,想讨嵇老板一幅字去。”生意谈妥,魏老板便开口套近乎。
李行致一听这话,忙出来c-h-a科打诨,“魏兄当初答应我来谈这一笔生意,莫非就是为着字来的?哈哈哈……好家伙眼光真毒!这一桩生意赚的怕都没我兄弟这字值钱吧!”
“过了,过了!你这是捧杀。”怀旻无奈,“承蒙魏老板厚爱,愿与小店长期生意往来。自是已将魏老板当做友人,区区一幅字,友人开口,岂有不赠之理?”
继而魏老板与怀旻又你来我往几句互谦的说辞,一边说一边到了桌边。
未叫下人,李行致自己就动手,又是平宣又是磨墨,做得有模有样。
怀旻拦他,“李兄,怎可劳你大驾?”
李行致知怀旻并非见外,而是有他人在场,怕他失了面子。一笑坦然,解释与两人听。
“我父亲极爱书法,耳濡目染,自小也颇感兴趣。只是资质愚钝,加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依然写得如狗爬一般。故对嵇兄这般能写得一手好字之人是打心眼里喜爱,敬重。”说至此处,李行致朝怀旻躬身行礼,“我之所以唤嵇兄为兄,是因为在我心中,嵇兄亦师亦友。如此,我可做得这些事?”
怀旻听罢,大为感动,亦还以一礼,言道:“承蒙厚爱。”
三年屈辱,本以为一生不能抬起头做人。李行致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微光,虽不能驱除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至少不会再仓皇无措。
被人当人看的滋味,被人当做良师益友的滋味,这使怀旻飘飘然。非因吹捧而自大狂妄,而是脚不能履地,手不能擎天,虚幻使然。昨日今昔,恍若庄周梦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