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舒星弥和娘亲一起洗碗,娘亲嘱咐舒星弥在宫里要小心,要学会隐忍,有什么好处别忘了家里之类,舒星弥答应着,就听见弟弟在厨房外头问爹爹:“他什么时候走啊……?”
娘亲叹了口气,抹了抹手,拍拍舒星弥的肩膀,意思是“别往心里去”。
“放心吧,娘。”
舒星弥有点麻木了,麻木使人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舒星弥把碗擦干净放在破旧的木架上,转身走到堂屋,弟弟坐在矮凳上,把红纸包里的一粒银子放进嘴里咬,拿出来,还是崭新崭新的银色,像月光捏成的一般。
“我回宫去了,下次回来估计是中秋节了。”舒星弥摸了摸妹妹的头。
“好,下次回来娘说什么也让你吃上月饼。”娘亲不舍地望着他。
舒星弥走出家门,娘亲抱着妹妹在门口目送他离开,他反复回头望着她们,一直到拐了个弯,看不见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色,田野间、枯树上、冰冻的小河里。
曲折的小路上,舒星弥的影子模糊而单薄。
又要进宫去了。
宫里的人轻贱他,侮辱他,瞧不起他,他以为到了家里会不一样,至少家人不会。错了,其实在哪都一样。
他袖中还有几个铜子儿的盘缠,倒出来重新数一数,到村子口去雇驴车。
路上,舒星弥看到村子里的坟地,那大大小小、疏疏落落的坟包,像一个个地里长出来的白面馒头。
太监死后不能葬在祖坟,不供牌位,不受祭祀,生时做别人的奴仆,死后做游荡的孤鬼。
*
太子和皇上皇后已用完午膳,正在宫中眷凤楼上观赏歌舞,良妃、尤嫔以及其他皇子公主也在,大殿中央的优伶垂眸抚弄琴弦,演奏着规规矩矩的雅乐,太子听得无聊,起身去廊上观赏宫中风景。
眷凤楼共六层,是宫中最高点,凭栏而望,宫中美景尽收眼底,皑皑白雪流淌在瓦檐与树木间,又被淡金色的阳光笼罩,闪耀着凛冽、克制而又高贵的美丽。
太子呼吸着清寒的空气,心想,自己也要如这冰雪般克制。
不能再见那个小内侍了,明明没见几次面,闭上眼睛却时不时地浮现出他的脸庞,耳畔时不时想起他的声音,心头时不时期待着他的出现。
今日母后前来赴宴,太子以为她会带着顺意来,结果来的却是另外两个内侍,那种心里瞬间的失落令太子有些惊讶。
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对一个人上瘾了,虽然没到极其渴望的程度,但已经有小小的期盼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应该及时切断。
以后要尽量减少和顺意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要看他,不要主动搭话。
瘾头不重,现在戒还来得及,太子乐观地想。
他继续俯瞰着皇宫,长长的、干净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即使很遥远、渺小,太子也一眼将他认了出来,是顺意,顺意和其他太监的明显区别就是,他走路时腰板更直一些,步态中有种独特的气质,嘴上说不出来,可眼睛一下就能辨别。
他探亲回来了吗?
不知为什么,太子觉得舒星弥的脚步似乎与平时不同,他走得有些缓慢,还低着头,他的背影落寞得像一缕幽魂,他要去哪里呢?
太子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舒星弥的身影,看着他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宫道。
那个方向不是荒园吗?
太子入席和母后耳语了几句,便下楼去了。
*
荒园是宫中最清冷的所在,只因这个地方冬冷夏热,平时总没什么人来,渐渐荒废了,满园枯Cao被雪被掩埋,几棵枯树静静伫立,湖泊干涸,湖底的鱼骨早已和污泥烂作一处。
太子踏入荒园,这里的积雪无人清扫,完美地暴露了舒星弥的足迹,太子寻着脚印找去,发现舒星弥正在园子最角落处,面对墙角站立。
“顺意?”太子出声唤他。
墙角的人身子一颤,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脸来。
“太子殿下金安。”
满面泪痕,连衣裳的前襟都打s-hi了,一双眼睛红得像母后养的那只兔子,声音也带着鼻音。尽管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还是不免露出哽咽。
太子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莫名紧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舒星弥摇头,抬手臂摸抹了抹脸:“没有。多谢殿下关心。”
他只是心中委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但明日就是除夕,宫中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容不得半点悲丧,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结果却被太子发现了。
太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舒星弥不解。
太子见他不愿说,也没有再问,沉吟半晌道:“你对着墙哭多没意思,本宫的胸膛借你。”
舒星弥眼角还有泪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太子见舒星弥不动弹,便张开双臂:“今天的日行一善,本宫还没有完成,正好碰上你了,不必拘谨,来吧。”
舒星弥往前挪了一步半,轻轻把头抵在太子的胸前,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太子发现这小内侍的哭也是很有特色的,他张着嘴,仿佛要大声哭嚎,却没有半点哭声,只有颤抖着换气的声音,他把所有声音都压在喉咙底下,吞忍着。
不知为何,这样的哭泣反而比放声大哭更令人揪心。
太子脑海中的理智小人小声bb:不是说以后不和顺意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要看他,不要主动搭话的吗?
太子脑海中的情感小人一把捂上了理智小人的嘴:住口。
第132章 不是太监是太子妃
舒星弥没有想到,他没能在家里找到的温暖和接纳, 在太子的怀中找到了。
太子从袖中拿出带着温热、绣着腊梅的丝帕, 为舒星弥擦了擦眼泪, 问道:“别在风里站着, 回中宫去吧,领糕点吃, 母后说今日小厨房又做了红枣年糕, 你不去,别人都抢光了。”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些青涩的少年气息,如夏风拂过洒满阳光的茵茵Cao地,但又比舒星弥成熟了一丁点。这话说得很家常, 不像是太子对内侍说的话,反倒像是哥哥对弟弟说的。
太子的眼神中露着关切,也许在荒园之中,他更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舒星弥心池波荡,像是池底有温泉在突突直冒。
在自己遭到家人冷眼之后,遇到这样一个用哥哥口吻说话的人,骤然得到了关心,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都令他心生感激。
最了解舒星弥的亲人伤害他最深, 反而只知道他叫顺意的太子可以向他敞开心胸。
人间有真情, 人间有真爱。
“是, 殿下。”舒星弥点了点头, 红着脸,本来就哭红了,羞红其实也看不出来。
“对了,今天的晚饭你要陪你师父吃吧?”
太子问出这句话,其实这就是没话找话说,寒暄一下,想办法转移一下舒星弥的注意力,他不甚了解这个小内侍,就只能从太监共通的日常下手,除夕夜的时候宫女和太监们要侍候上头的人,而除夕前夜时,师父便和和众徒弟团聚,师父送点压岁钱,徒弟也要出仨瓜两枣孝敬孝敬师父,巩固师徒关系。
“是,约莫戌时就散了。”
舒星弥别的没说,只说什么时候吃完饭,意思相当明显:殿下如果想约我,今晚有空。
“恩,散了早些睡,明后两天会有些忙碌。”太子显然没有领悟到舒星弥的小心机,微笑着说:“走吧,这园子里怪冷的。”
两人同行了数十步,舒星弥要去中宫,太子要去眷凤楼,两人在路口分别时,舒星弥特意用恋恋不舍的眼神望着太子,就像把一盆小鱼干从猫面前生生端走一样不舍。
“去吧。”太子转身便走。
舒星弥站在原地望着太子的背影,红墙金瓦、雪色掩映之间,太子走了五步,而后停下脚步,回头,发现舒星弥还在静静凝望着他。
这种感觉很惊人,就像你心里想的没影儿的事情,没指望着能实现,然而却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
太子没想到舒星弥还在原地,舒星弥也没想到太子还会回头,两人的惊愕和欢喜达成了微妙的共鸣,就像是烟花绽放时的两颗火星猝然相碰。
舒星弥笑了。
绮丽的幻想如同天边霞光照彻太子的心扉,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虚无缥缈,如溪水中锦鲤的影子一般。
“今夜仍来本宫房里念书如何?”
太子终究还是没有把持住。
舒星弥施礼:“是,殿下。”
约上了,舒服。
*
舒星弥回到中宫,绕到宫女、太监居住的偏房,福来和另一个年纪小的宫女正在屋里下棋,福来输了一大把花生,苦闷地鼓着脸,见到舒星弥进门了,脸上立刻放晴:“哥,探亲回来啦?呃……怎么了?”
刚哭过,脸上是和平时不太一样,眼睛、鼻尖和嘴唇都比平时红,眼皮微肿,看起来有些狼狈。
“没,”舒星弥笑笑,走到木盆处洗了把脸:“一路上太冷了,我这是冻的。”
“多穿点,娘娘又赏下了新棉衣棉裤,我替你领了,放你床上啦。”福来扬了扬下巴,指指床上:“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可以找娘娘去换。”
“好,谢谢。”舒星弥脱了鞋袜爬上床试新衣裳,捏了捏,比旧的厚实多了,他往身上比了比:“还好,穿得下,我待会儿去向娘娘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