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钟林结婚后过了整整两周才告诉季宣,还建议季宣也去娶个老婆,说这样会轻松得多。
季宣只回了他一巴掌和一句话。
那一巴掌把钟林扇得嘴角渗血。
季宣哭着说:你TM去死!
说起来季宣也是个说到做到的硬脾气人,那么骂了打了,转身就走,完全没回头。
他搬到酒店里去住,不出门不接电话,不给钟林任何联络到他的机会,天天窝在房间里吃了喝喝了吐吐了哭哭了睡,除了跳楼割脉之外,也算是把一个失恋的人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其实那时他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钟林能在自己消失的这段时间内大悲大痛,然后幡然醒悟,和他老婆离婚。
他只猜到一半,钟林的确大悲大痛,却由始至终没有想过离婚。
俞敏已经怀了小孩,以钟林的性格,再悲痛也不可能不负责。
季宣让钟林亡命地找了整整五天,第六天,他打电话约钟林出来见面。
当时他并不知道,钟林离了他,公事已经一塌糊涂,私下为了找他则又担心又焦急,几天没吃好没睡好,感冒发烧并有转为肺炎的趋势。
就在钟林驱车赶去和季宣见面的路上,身体的极度不适让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卷入一场连环撞车事故的。
那场事故中共有八辆汽车撞成一团,当场造成一人死亡六人重伤,重伤者中就有钟林,在刚送到医院的时候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季宣已经回忆不清当时的情景,确切地说,他本能地排斥那段往事,甚至对医院产生恐惧。
那种要命的混乱和自责,深入骨髓的伤心和绝望,最好就一次,永远别再来。
他觉得是自己的诅咒灵验了,更觉得是他的幼稚害了钟林,不止一次想过干脆跟着恋人去那个世界算了。
但独子意外身亡,最痛苦的莫过于父母,季宣还有点理智,不忍心让钟家二老在难过之余还要操心儿子的身后事,于是以事业合伙人的身份站出来,扛下了钟林去世后的所有繁杂琐事。
关掉工作室,按合约赔偿违约金给项目未完的客户,计算遣散费,核算剩余资金,发讣告,订灵堂,安排出殡火化的时间,等等等等。
几乎不眠不休。
两周下来,季宣的体重硬生生地掉了十五斤,嘴角起泡,满口溃疡,脸上脱皮脱得像卷心菜,人不人鬼不鬼。
就在他差不多了结了这些事,再次想到自杀的时候,张律师带来了钟林的遗嘱。
钟林在生前悄悄买了份意外身亡的保险,受益人是季宣,还悄悄立了遗嘱,好象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意外一样。
钟林在遗嘱里说,希望季宣帮忙照顾他的家人。
季宣后来想,钟林实在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软弱,贪生怕死,干脆用这样的方法给他一个正大光明活下来的理由。
虽然行业内的人称他和钟林是身价千万的新人,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厉害,工作室结束时该赔赔,该给给,算完帐后零零总总也没剩多少。
季宣把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钟家二老,另一份该是自己的,他想了想,又分了自己的一半给两位老年人。
这样的话,他们养老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钟林让他照顾他的家人,所谓家人,除了父母,当然还有妻女。
那段时间俞敏势头正好,档期排得满满的,所以只在钟林的出殡仪式上露了个面,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很伤心。
季宣安排完钟林家乡的事后就去了B市,和俞敏见了两次面,把钟林的保险金全给了她。
念及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爸爸,季宣心疼那个小人,第二次见面时便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一部分,说是以后给孩子买玩具。
俞敏接了钱并没有什么感谢之类的表示,倒是说了句让季宣大为吃惊的话。
季宣还记得,那天B市风很大,沙也狂,窗外逆风而行的人全部弓起腰前进,个个像老虾。
而窗内,有暖气有芳香,俨然另一个世界。
俞敏是名人,只要在外面,无论什么时间都戴着墨镜。
她喝咖啡的动作很优雅,说话声音也好听。
她说:“季宣,你和钟林是那种关系吧。”
季宣有片刻怔忡。
他在想,她说的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
俞敏接着说:“别装了,要知道女人的第六感向来都是很强的,况且我有证据。”
季宣抬眼看她。
“钟林钱包里有张你们的合照你知道吧,他给我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有一天我发现他钱包夹层里,有三张你的单人照……嘁,白痴都知道原因。”
季宣愣了,他是知道钟林的钱包里有他们的合照,他自己的钱包里也有。
但单人照?
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相恋后,只过了一年多就没有了热恋的感觉,因为要着手开工作室,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忙得脚不沾地,那时候他们的关系更倾向于搭档,而不是**。
后来工作室开了起来,磕磕碰碰地发展,两人的关系依然是搭档的成分多于**。
直到生意变好,事业上了正轨,他们的关系才稍微有些改变……呃,直接从搭档转为了家人。
毕竟过了那么久,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会褪色,季宣很冷静地接受了这样结果。
事实上他认为家人比**更好,更可靠。
所以……钟林怎么可能做出把自己的照片藏在钱包里这种事情?
“你说什么……照片?”为了确定,他问。
俞敏点头,“你的照片,三张,单人照,需要我更细致地描述一下吗?三张都是小照片,有一张隐约看得到背景是个湖……”
“够了,别说了。”季宣打断她。
他知道那是他们去西湖旅游的时候照的。
脸上发热,脸皮也有些僵硬,季宣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事我走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等等。”俞敏歪着头对他说,“我话还没说完。”
“你还想说什么?”季宣表情阴沉。
他感觉这女人不会说什么好话。
果然,俞敏怪笑了一声,说:“和女人抢男人就那么来劲?你怎么**成这样?”
季宣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捏起拳头。
俞敏不怕死继续说:“怎么?想打人?男人打女人可不好看哦。啊对了,我忘了你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
季宣硬把胸口的一股气给憋回去,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和你计较,最后提醒你一下,钱你拿好存好别乱花,特别是钟林留给我的那份保险金。”
他在“留给我的”几个字上下了重音,然后满意地看着俞敏墨镜外的脸由白转青。
又觉得好笑,这样做,还真像是在和她抢人呢。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季宣晃晃悠悠离开咖啡厅,顶着狂风暴尘回到步行只需要几分钟的酒店。
和俞敏见面两次,每次不超过半小时,但却似乎耗完了他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累得很,累得连自杀都不行。
混混噩噩地在床上过了两天,第三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人生已过去五分之二,自己仍然两手空空,孑然一身,不知前路如何。
那天晚上,季宣买了三十根生日蜡烛,一根接一根地在房间里点,只有蜡烛,没蛋糕。
它们一共燃了两个小时。
当最后一根蜡烛无声地熄灭,黑暗中的季宣想,我要回家。
他想等身上那点余钱用完了就去找钟林,既然不能和他死而同墓,那还不如回家乡去死。
那时候的季宣绝对想不到,一个那样不幸的开头,竟会变成这样幸运的结局。
他不但仍然活着,似乎活得还很开心。
虽然不富有,但是有工作,有房住,身边还有个一起生活的人。
他喜欢他,对方应该也喜欢自己。
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事大概也就是如此。
当然,前提是不要有闲人闲事来破坏这种平静的生活。
比如眼前这个。
二十七
“钱全输了?”
“……”
“包括钟林那笔意外身亡保险金?”
“……”
和俞敏那越垂越低的脑袋呈明显对比,季宣的血压被气得节节攀升——钟林那笔保险金和自己留给她的钱,加起来帮顾冬藏还双倍债还有多,自己当时好心留给她和那个没出生的孩子,谁知道她转头就把孩子打掉了,现在甚至还跑来说钱全部输光!
一把拽住女人的衣领,把她从沙发上提起来,季宣暴怒地盯着她。
实在是太生气,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宣很少发怒,平时清冷秀气的脸整个扭曲起来,如果俞敏有特异功能,说不定还能看到他身上蒸腾着的红色斗气。
仙人瞬间变修罗,把俞敏吓得够呛。
加上衣领被对方攥得死紧,阻碍了呼吸,她只能边挣扎边咳嗽。
双手乱挥时,长长的指甲在季宣脖子上划出两道血痕。
顾冬藏推门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去。
他从不知道季宣的力气会这么大,还真费了一点劲才把两个人分开。
“季宣……”扶好还喘着粗气的人,顾冬藏小心地检查他的脖子。
伤口很浅,血渗了一点就干了,虽然如此,顾冬藏还是不放心,拿来创口贴给他贴上,边贴边唠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大过年的伤到什么地方都不好啊……”
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季宣没吭声,俞敏则白了他们一眼,“他先动手。”
顾冬藏沉吟了一会儿,说:“俞小姐,太晚了不安全,你先回去吧。”
俞敏有些惊讶,“你不问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屋主都叫你回去了,还不滚?!”
眼看季宣又要炸开来,顾冬藏按住他的肩膀,带着保护的意思将他揽到一边,然后对俞敏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但是这里是我家,我不希望大半夜吵得左邻右舍不安宁,所以……俞小姐请回吧,我们还没吃晚饭,不好再接待你了。”
季宣站在顾冬藏的身侧,半垂着眼,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顾冬藏按在他肩上的手暗暗施力。
镇定,他在心里说,季宣,镇定点。
三个人静默了十来秒钟,俞敏看着对面两个人,总觉得有些微妙。
虽然没能从季宣那里拿到钱,还落得个差点被勒死的下场,但她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所以她在离开之前回头说:“季宣,我不想和你闹上法庭,那笔钱,该是我的。”
季宣已经平静下来,神情很疲惫,半靠着顾冬藏看了她一眼,“那笔钱曾经该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俞敏问。
季宣闭上眼,“张律师从来不关心娱乐新闻,他不知道你打掉了孩子。”
“你究竟想说什么?”俞敏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还不明白吗?”季宣说,“那笔钱,是钟林留给你们孩子的教育基金,如果孩子顺利出生,今年你就能拿到钱,但如果孩子在出生前有了什么意外,就……”
俞敏突然觉得腿软。
她一手掌着门框,一手死死地抓着门把手,“就怎么样?”
季宣突然笑了,“就全额捐给希望工程。”
电影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场景,某个角色说了一句比较轰动或者比较真相的话,于是周围的人全体沉默,连带影响观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然后一秒,两秒,两秒半,在不到三秒的时候,突然爆发个什么。
看电影的人都会比较期待这个爆发点,但是只有拍电影的人才知道,不容易把握好啊。
那种节奏刚好的爆发,是经过计算和演习的,放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就没那么好的效果了。
不是爆发得太快,就是太慢。
比如此刻,俞敏一听到季宣那句话,立刻就爆发了。
是眼泪的爆发。
季宣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哭得那样快,心想这比她拍片的时候快多了,根本不需要时间酝酿。
俞敏靠着门流眼泪,不停地说着“我完了”,“我死定了”之类的话,表情之凄楚,声音之颤抖,估计和当年哭长城的孟姜女有一拼。
搞得顾冬藏这个想送客的都不知道现在该送不该送。
季宣冷着一张脸说:“有什么完了死了的?不就是借了钱嘛,还上不就行了?少在那装可怜。”
俞敏全身都在哆嗦,眼泪不要钱一样淌了一脸,“那么大一笔数,要还到什么时候……他们会杀了我,一定会杀了我的!”
“什么杀不杀的,还在这演戏呢?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的地下钱庄都洗白了,会给你制订还钱的那什么什么套餐,一个月还多少,多少年就能还完。”季宣说着专门看了顾冬藏一眼,顾冬藏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可是公司雪藏我……”俞敏可怜巴巴地看着季宣。
季宣按着额角说:“俞敏,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一点?我不是慈善家,我这里也没有开圣母院,你们公司雪藏你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哭给我看做什么?别,千万别说我们是朋友,我可当不起。那,这个人,”边说边把顾冬藏推到前面去一点,“这个人的困难比你麻烦多了,就算我要做好事,我也先帮他。废话,他当然不是普通的朋友,没他我早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看你哭?”
顾冬藏不知道话头怎么转到自己身上了,红着脸看向季宣,“诶,你别说了,她……她都哭成那样了。”
“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季宣对顾冬藏说,“她的车在楼下,你去叫个人上来把她弄走,保镖司机都行,越快越好,快去!”
顾冬藏有些不忍心,便对俞敏说:“俞小姐,我,我送你下去吧。”
季宣插嘴,“俞敏,你还有点骨气没?有手有脚你怕什么?”
俞敏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钟林如果泉下有知,你猜他会说什么?” 季宣哼了一声,“我真不想看不起你。”
俞敏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事情没有回旋余地,用手一抹脸,“我用不着你来看得起!”
“那好啊,回去把瘾戒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过两年看你能拿个什么最佳女主角不。不过我看难度大,你都这把年纪了。”
俞敏说:“真正的好演员,实力是和年龄成正比的。”
季宣挑衅地抬起下巴,“好,我拭目以待……”
俞敏狠狠地瞪着他,眼神喷火,“你好好看着吧!老娘就不信了!”说完转身开门,重重地踏着步子离开。
季宣上前两步走到门口,“俞敏……”
女人顿了一下。
“我想钟林很喜欢你。”
俞敏没回头,“废话!”
她重重地跺着脚,消失在消防梯的转角。
季宣靠在门框上,疲惫笑了笑,好象自言自语一般低喃道:“他最喜欢不服输的人……”
关上门,转身看见顾冬藏还木木地站在客厅中间,季宣又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她……”
“是你以前同事的妻子。”顾冬藏接话,说完摸着鼻子补充道,“她说的。”
季宣点点头,“事情有些复杂,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再给你讲给你听。你明天不是要回酒店复工吗?吃了早点休息。菜都冷了吧,得热热。”
说完自己先走到饭桌旁,然后去拉顾冬藏。
顾冬藏没动,表情有些僵,只是问:“刚才你们说……呃,你同事……叫钟林?”
季宣又点点头,“与其说是同事,不如说是搭档,我们一起开工作室的。去年他出车祸去世了,所以……”
话没说完,眼前突然一暗。
季宣下意识地闭上眼,待反应过来才发现被顾冬藏抱住了。
他有些疑惑,却也没推开对方,只是问:“怎么……”
顾冬藏收了收手,将季宣抱得更紧,“抱歉,抱歉……季宣,借,借我一下……”
高大的身躯有些发抖。
季宣心口软软的,心想大个子这是怎么了?
是饿了还是冷了?
反常啊。
但又不方便问,于是反手环上他的背,轻轻地拍了几下,“借了记得还。”
二十八
大年三十顾冬藏回酒店复工,发现酒店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时间有了些变化。
以前他那个岗位是他站白天班,晚上由两个没有编制的合同工轮流,节前酒店把那两个合同工都转了正,另外又招了一个合同工,顾冬藏岗位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顾冬藏还在A市的时候大堂经理给酒店写了份报告,想把顾冬藏调到办公室,可酒店体系庞大,报告打上去了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顾冬藏回来就只能暂时和同岗位的另外三个人轮三班倒。
工资没少,工作时间却少了,这么好的事谁不愿意?
三十晚,从安排上来看该顾冬藏当夜班,得从下午六点站到第二天凌晨。
熬夜倒没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本来还打算和季宣一起守岁来着,这下连面对面吃个饭都不行。
其实春节期间酒店生意极差,特别是年末这几天,整楼整楼全是空房。
晚上九点后,附近居民区开始有人炸起鞭炮,隔着酒店的玻璃大门,只隐约听得到碎碎的闷响。
顾冬藏对面的门童年龄比他还大点,结了婚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老婆意见大不大。
接待台里的两个女生,年纪小点的那个去年刚从大专毕业,脸上的稚气仍未褪尽,看得出很想回家。
大厅里巡逻的保安来来回回,不时的看表,大概在等人接班。
泊车小弟大概觉得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车来,干脆窝在角落打瞌睡。
和外面的热闹比起来,这时候的酒店还真像座空城。
顾冬藏第一次觉得酒店该在春节时停业几天,好让每一个员工都能回家过年。
白天填完复工表以后他给乡下的舅舅打了个电话,母亲的病还是老样子。
舅舅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寄的钱已经收到,工作忙人就别来了,来了她也认不出你。
还说今年的钱比往年都多,小冬你越来越长进了。
虽然是买厨具后剩的奖金,却也比往年的多,顾冬藏一分没留全寄了过去。
顾妈妈的病从他初中开始就一直拖拖拉拉,因为穷,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只有眼睁睁看着她把周围的人事物全忘个干净,最后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
顾冬藏职高还没毕业,顾妈妈就不认得他了,时不时在家里闹一番,最严重的时候抄着热水瓶要打他出门。
顾冬藏的舅舅没办法,只好把她接到自己那去住。
一住就是好多年,到顾冬藏职高毕业,到他到大城市参加工作,到他报名念了个夜校……
老家的房子早拆了,公家给的那点钱全给母亲看病吃药,可惜一直不见好。
这些年顾冬藏回去得少,一来因为距离远,二来还是不想在母亲眼里看到陌生和排斥。
一个人在外漂泊,总会寂寞,寂寞的时候连可以想的家都没有,就太悲哀了吧。
都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都不认识他了,哪里还称得上是家?
以前借钱都要买房子,也不过是想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在自己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只是他脑袋小偏要戴大帽子,太急切地做了力所不能及的事,遭报应了啊。
碰到季宣,和他由生疏到熟识,然后被他承认是“朋友”的身份,对于顾冬藏来说简直像一场美梦。
最美的是,虽然没直接问过,但种种迹象表明,季宣似乎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顾冬藏因为这个设想暗爽了很久——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互相做伴的话,应该能够长久地在一起吧。
他不求别的,只希望现在的生活能尽可能长地延续下去。
喜欢季宣,同时又觉得同性恋这个身份太过沉重,为了维持现在这种平衡感,一直暗示自己要忽略,要淡化。
他没想过季宣有哪怕一丁点的可能性也喜欢男人,直到他亲耳听季宣提到钟林,而根据俞敏的说法,钟林是季宣的同事,是她的丈夫。
得知季宣之前的恋人也是个男人,顾冬藏本来应该觉得高兴的,可他当时一点也不轻松,心脏反而像被扔进搅肉机一样难受——很心痛,特别是想起季宣那几次喝醉酒哭着叫钟林别离开的样子,心快被搅碎了。
且不说同性恋情本就比一般的爱情更难,单说钟林的死,也让季宣所受的痛苦不仅仅是失恋那么简单。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被女友抛弃算什么?
生离和死别比起来,算什么?
活人永远不可能赢过死人,顾冬藏想,季宣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钟林。
“哎……”顾冬藏一声叹息。
“哎……”对面的门童也叹。
接着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全部挨个叹了一遍。
酒店真的该在春节时停业几天。
顾冬藏严肃地想。
手机震动的时候顾冬藏正好有些精神恍惚,看看服务台后面挂的大种,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
顾冬藏向对面的同事点了个头,走开两步躲到盆栽植物后去看短信。
季宣发来的,说他晚饭吃的汤圆,还说春晚多么多么难看。
——但是广告很牛啊,连小品里都公开插广告了!
顾冬藏几乎能想象季宣当时的表情。
他一激动就会变得孩子气,多半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发的短信,还抿着嘴,两眼放光。
“小品怎么插广告?演到一半播段广告再演?春晚不会这样吧。”顾冬藏回。
——小品里的道具就是形象广告啊,演员还把那玩意的名字念了出来,太明显了。看过《X腕》那电影没?其实春晚就跟那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顾冬藏不好意思说他没看过,只得打哈哈,“汤圆如何?我买了四种味道,哪种最好吃?”
——草莓馅的最好。对了,你春节期间是哪几天上班来着?
顾冬藏稍微算了一下,“今天明天夜班,初二初三下午班,初四休息,初五上午,初六要参加方天习的婚礼,然后是夜班,初七又休息。休息时间太多我都不习惯,经理说现在人员充足,我想不休息都不行。”
——那正好。我想请你初四陪我去个地方。
“没问题。”
——……你不问问去什么地方?
“反正不至于把我卖了。”
——的确,现在猪肉价钱狂跌啊。
顾冬藏看着手机屏幕呵呵呵地笑起来。
另一个门童走过来说:“换人,我也该给我媳妇发短信了。”
顾冬藏听到“也”字,有点尴尬,“我这不是给媳妇发的……”
“知道,你还没结婚,女朋友嘛。”同事一副了然的表情。
“也,也不是啊……”
同事一边说着“假打”一边把他拉开,“换人换人!”
顾冬藏只得重新回到岗位上去。
接待台里只有一个人,顾冬藏猜另一个不是蹲在台子下就是躲进厕所里。
泊车小弟不见了人影,保安也有段时间没有巡逻过来。
很快就是新的一年,这时候即便不能陪在家人身边,只要有机会也会想办法给予祝福。
鞭炮炸得最猛的那几分钟,顾冬藏口袋里的手机又抖了几下。
从玻璃门看出去,城市的夜空已经被染成暗红色,鞭炮和烟火造成的烟雾将能见度降得很低,似乎稍微走出去几步就能看不到人影,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只是无数次辞旧迎新中的一次,却为什么偏偏是这次让人觉得异常平静和温暖?
“喂,老婆,新年快乐。”门童同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躲到盆栽后面去了,打电话声音还不小。
“两点就下班了,哎你别等我了,先休息吧。”
“嗯,好的……老婆我爱你。”
顾冬藏打了个寒战,抖掉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同事打完电话回来,和他默契地对望,顾冬藏点点头,隐到树叶后面。
拨了季宣的手机,没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
“新年快乐。”顾冬藏说。
“新年快乐。几点下班?”
“两点就下班了。”
“哦,汤圆还有不少,等你回来吃消夜哈。”
“哎你别等我了,先休息吧。”
“我再看会儿电视,到时候再说,就这样。你继续上班吧。”
“嗯,好的。”
说完就挂断了。
顾冬藏看着手机怔怔发呆。
多么熟悉的对白。
只可惜……最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