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顾冬藏每个月有两天轮休,但他想拿加班费,这一年来往往半天都没休。
某天他突然向经理申请要休息一天,经理惊得用一种看见超级塞亚人的表情看了他一整天。
顾冬藏那个别扭啊,“经理你,你别这么看我……一会有客人来了吓着别人。”
经理目不斜视,“你中大奖了?几百万?”
顾冬藏窘,“哪有的事。”
“那你怎么不加班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月也不休,早早就把加班名单报上去了。”
“啊?已经报了?”
“要去拿回来重新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你得告诉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上医院?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顾冬藏抓抓头,“不是……就是,就是,家里有人,那个……”
“你家要来客人?”
顾冬藏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虽不中,亦不远嘛。
经理道:“那的确是要准备准备,行了,一会儿我去拿名单重新报。”
顾冬藏嘿嘿嘿地笑了。
其实他只是想在家里收拾收拾。
因为他发现季宣虽然会变着花样折腾他的家,修修改改,图图画画,但似乎完全不做清洁。
平时顾冬藏还会在早上出门或晚上回家时拿个扫帚把客厅扫一扫,可季宣入住都半个月了,硬是没丁点动作。
前一天顾冬藏路过没关门的主卧,只稍微看了一眼,头立刻肿大三倍——
继续这样下去,他家迟早变成垃圾回收场。
可是季宣是他的房客,不是佣人,还比自己年长。
他不能直白地叫他做清洁,一来不够礼貌,二来还很可能伤害到季宣的自尊。
顾冬藏早在心里简略地画过季宣的人生轨迹:成绩好人缘好相貌好的孩子,从小就招人喜欢,小学至高中八成是班干部,大学念的名牌,毕业后工作顺利收入颇高,纵然像现在这样遇到低谷,但迟早会重新振作。
这样的人,自尊心一定很强。
这样的人,也只有现在才和自己有交集。
等他再次一冲上天,哪里还看得上自己这个连普通装修都没弄的毛坯房。
哪里还记得自己。
于是顾冬藏决定休息一天来做大扫除,别的不为,单单为能给季宣留下一点好的回忆,就值。
当天顾冬藏像平时那样早早地起了床,先把厨房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快九点时出门采买东西。
当时季宣还在睡。
而等顾冬藏逛了一个多小时回家时,季宣已经不见了踪影。
心里想着人不在家正好,便脱了衣服挽起袖子,搬来脚手架,准备从天顶到窗户来个彻底清扫。
虽然已经是九月,但气温仍比较高,上午十一点一过,湿热的感觉就上来了。
顾冬藏家没有空调,只有一把小风扇能摇一摇,前几天他把风扇给了季宣放在卧室里,客厅里就陷入了只要没自然风就会变成蒸笼的境地。
顾冬藏先用扫帚扫黑黑的天花板,没几分钟后背就完全汗湿。
他脱了上衣继续,又过了几分钟,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得去季宣卧室拿风扇。
卧室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卧室。
季宣的行李歪放在卧室一角,打开了没有完全合上,有衬衣的衣角露在外面。
袜子裤子掉了一地,周围堆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其中不乏吃过的食品包装。
他起床后没叠毯子,随便团成一团堆在床头,皱得像梅菜干。
床上散落了一些纸和杂志,顾冬藏定神一看,好几本《健美先生》。
一边想着季宣的爱好还真奇怪,一边拿了小风扇出去,刚走到卧室门口,正对着的大门被打开,季宣拎着小塑料袋站在门口。
纵然穿过整个客厅,顾冬藏也明白地看清楚了季宣的表情。
先是微微诧异,然后有恼火的情绪窜上来。
他把手上的东西随便一丢,几乎是扎进屋的,“你去我房间干什么?!”
那么凶狠的语气,吓得顾冬藏不由得倒退一步。
舌头也不听使唤,“我……我……”
季宣不客气地推开他,直扑大床,把杂志和那些纸收拢到自己怀里,再回头狠狠地说:“你懂不懂什么叫隐私?”
顾冬藏委屈啊——我只是想拿一下风扇而已。
等了一会没听见人回话,季宣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下,才发现顾冬藏筋肉分明的胸腹上满是汗,头上也挂了不上,手上拿着塑料小风扇,模样有点滑稽。
再越过他看向客厅,扫帚簸箕靠在墙边,脚手架都拿出来了。
季宣轻咳了一声,“在做清洁?”
顾冬藏点头。
“太热了来拿电扇?”明知故问。
顾冬藏再点头。
季宣又咳了一声,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我以为你上班去了……”
顾冬藏说:“今天休息。”
“我刚才买了午饭,不知道你在家……我再去买一份。”季宣边说边把怀中的杂志纸张往毯子堆里一塞,匆忙站起来向外冲。
顾冬藏伸手拉他,“不用,我有方便面。”
季宣跑得急,一个重心不稳,撞到顾冬藏身上,差点没摔倒。
顾冬藏连忙撑住他,“小心点。”
没穿上衣的胸膛还冒着热气,汗水珍珠般散布开来,就在季宣脸颊边,把他的耳朵都熏烫了。
季宣推开他,后退,“方便面没营养,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诶,那个……”
“十分钟,不,八分钟!”
“等等,那个!”
像听不到身后的召唤一般,季宣埋着头跑了。
顾冬藏站在原地,一只手举起向前,手心中躺着一只手机。
“那个,你的手机……” 刚才掉了……
后半句话压根没有听众,只得吞回肚子里。
翻过来一看,是型号相当老的机器,虽然不是蓝屏,却也是那种不能支持彩信的古董,看起来比自己的那只三年前买的手机还要老旧几分,居然能用到现在,也算奇迹。
把手机放在客厅桌上,顾冬藏继续他的清扫工作,没多久那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
顾冬藏过去看,来电显示上一个大大的A字,不住地颤抖摇晃。
想起之前季宣吼他懂不懂什么叫隐私,忙把手机推开一点,人离它老远。
铃声唱了几十秒,停了,一两秒后,又再次响起。
打电话的人不知道是耐心太好还是时间太多,一遍遍地拨,顾冬藏不自觉地随着那音乐哼起来,几分钟过去,人都快崩溃了。
实在忍无可忍,他接了季宣的电话,准备告诉对方晚点再打,话还没出口,那边先嚷嚷了起来。
“阿季你可算接我电话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搬离酒店你现在在哪里?”
顾冬藏呆傻了一瞬,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我……”想说并不是本人在接电话。
对方用激昂的语气打断他,“不说这个你快打开电视看本地卫星频道!”
顾冬藏条件反射地打开电视,蹲在电视前调频道。
本地的卫星频道似乎在直播一个什么明星的记者会,顾冬藏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也许是在某部电视剧里看过。
电话里的声音依旧激昂,“看到了吗?她对媒体否认了结婚和怀孕的事实!阿季你别激动有什么事等我来了再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顾冬藏突然觉得手上一轻。
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冽中带着点无情——
“谁让你接我电话的?”
九
“谁让你接我电话的?”
顾冬藏回头,季宣一手拿着刚抢到手的电话,一手提着和之前一样的塑料袋,正俯视着他。
忙站起来解释,“啊,对不起,我只是……”
此时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哇哇叫,季宣只是深深地看了顾冬藏一眼,呃,也可能是恨了一眼,转身接电话。
很不耐烦的语气,“谁?”
然后是僵硬的背影,漫长的沉默,偶尔“嗯”两声,最后快速地掐了线。
电视里的记者会还没转播完,季宣挂掉电话后坐下来,直勾勾地盯着看。
屏幕上,美丽的女演员对着好几支话筒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病啊,就想尽可能全面地检查,肠胃科和妇产科都挂了号。
一个记者问,所以才传闻你怀孕吗?
女演员睁大眼睛说,是啊,我还怕是不是什么肿瘤,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另一个记者问,其实你并没有怀孕?
女演员羞涩地笑着说,怎么可能怀孕嘛,人家连男朋友都没有呢……
顾冬藏在一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偷偷地打量季宣的侧脸,实在读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像有点伤心,却又很平静,像有点失望,却又很淡然。
终于,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将屏幕让给了另一个艺人,季宣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好象之前他一直屏着呼吸在看一样。
顾冬藏小心翼翼地说:“季,季宣,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季宣半垂着头,“电话响了很多遍吧?”
“啊?”顾冬藏一呆。
“所以你被烦得不行才接的吧?”
“啊……”顾冬藏二呆。
“老高就喜欢这样,打个电话像催命。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开机了。”
顾冬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不生气了?”
“没什么好气的,你又不是故意……”季宣晃晃手上的塑料袋,“便利店买的饭,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个。一会‘叮’一下就能吃。”
顾冬藏一紧张就觉得自己太大块,偏偏缩手缩脚又不是他的风格,只能接过饭盒傻笑。
笑得舌头都僵硬了,在嘴里动啊动地,就是说不出点好听的话。
季宣见他傻着没什么反应,也挽起衣袖,“两个人总强过一个,我来帮忙吧。”
然而两分钟后。
“季宣,这个放着我来。”
季宣举着拖把,无辜地看着被拖把头扫湿的沙发背。
三分钟后。
“季宣,那个放着我来。”
季宣拿着抹布,无奈地看着擦了比不擦还脏的窗户。
四分钟后。
“季宣,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季宣踩着脚手架,无言地摸着和灯泡亲密接触过的额头。
五分钟后。
“……你坐着吧,全部放着我来……”
季宣只得郁闷地丢开水桶,坐在沙发上看顾冬藏劳动。
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惯了独立生活的人,无论是整理还是清扫都做得有板有样。
季宣回忆自己二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明明只过了几年,但却好象是上辈子的事。
毕业后很顺利就找到了工作,认识了当时还是同事的钟林,那是二十二岁。
钟林英俊高大,幽默温柔,工作卖力,生活知情趣。
最可贵的是他天生爱男人不爱女人,对于季宣来说,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他们很顺利地恋爱,进而同居,过起平淡却幸福的生活。
有时候半夜梦醒,他甚至会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那是二十三岁。
新年后,公司高层突然大换血,几个元老勾心斗角,完全不理正事。
公司一度经营得很辛苦,无谓而繁重的加班让人看不到希望,同事们纷纷跳槽,钟林说,我们也走吧。
可是去哪?给人打工难免会遇到这些事,换一个地方,一样被剥削被压迫,一样有这些那些不公平的待遇。
钟林笑得很自信:自己干,不就得了?
他随钟林回到钟林的家乡,南方的海滨城市,从住的地方徒步十五分钟就能看到大海。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留下来。
他们把两个人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还借了些钱,磕磕碰碰地成立工作室,那是二十四岁。
创业嘛,一开始没人脉没规模,需要一家家去找业务,自然走得很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上轨了,雇了两个人,还搬了大一点的办公室……对,就是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第一次拿到股东分红,看着钟林明媚的笑容,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季宣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突然开口,“那什么……你今年多大?”
顾冬藏正在擦玻璃,老实地回答:“快二十六了。”
“什么时候生日?”
“冬天,所以我妈给我取名字叫冬藏。”
季宣仔细想着顾冬藏的名字,似乎是叫这个,心里那个汗啊——又把人名字给忘了。
默默记下来,毕竟现在没住酒店,顾冬藏在家也没别胸牌,要哪天被发现自己一直没记住对方的名字可就尴尬了。
可是……他好象忘了他姓什么……是郭?还是古?
季宣觉得脑袋有点痛,只得僵硬地接话,“冬藏啊,秋收冬藏,嗯,我一早就想说了,真是个好名字,哈……哈哈……哈……”
顾冬藏被夸得飘飘然,干活干得更卖力。
到正午,就只剩季宣的房间没做清洁了。
季宣一再保证他会好好地清理,并坚持守在门口当门神,才让顾冬藏断了帮他的念头。
十二点半,两个人一人端一个盒饭,面对面地吃。
一句话都不说。
顾冬藏吃着吃着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进餐,耳朵后面就变得有些痒,他挠了挠,说:“不如,看电视吧。”
至少不会这么安静。
虽然还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却莫名其妙让人觉得静得可怕。
季宣嘴里全是饭,含混不清地说:“说到电视……那个女人撒谎哦。”
“啥?”顾冬藏听不明白。
“就是早上电视里开记者会的那个演员,她其实结婚了,也怀了孕。”
“啊?”顾冬藏筷子都吓掉了,“真的?”
季宣帮他把筷子从桌上捡起来,“假不了。不过,估计已经把孩子拿掉了。”
顾冬藏皱眉,“多残忍……”
季宣轻笑,“没办法,她大概有她的苦衷。”
“那是一条生命。”
“但如果明知生下来他的生活会有残缺,为什么要他受罪?”
“所以家长就帮他决定了?不顾他的意愿?”
“才豆芽菜那么大,有什么意愿?”
顾冬藏咬了咬嘴,“谁,谁知道呢,也许有……总之打胎太残忍了。”
季宣叼着筷子,想了想,“嗯,有道理。豆芽菜说不定也有感觉。”
顾冬藏问:“你怎么知道她堕胎?”
季宣抬起头看着黑糊糊的天花板,半晌才道:“因为我认识孩子他爸……”
十
现在想起来,钟林好象又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年他们在钟林的家乡重新开始,其实季宣也早就考虑过,离家近了,难免会有来自于家庭和亲人的压力。
何况钟林还比他大两岁。
刚开始创业时很不顺利,钟家二老体恤钟林的辛苦,不忍给他加压,对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一直闭口不提。
待后来他们稳定了,声誉做开,业务不请自来,经济情况也一日好过一日,某些不能不面对的事情就再所难免。
钟林第一次架不住压力去相亲后,季宣还和他大闹了三百回合,但随着钟林一次又一次地向长辈无奈妥协,季宣也累了。
反正钟林最后都会用各种借口挡住对方想进一步交往的愿望,他若继续不依不饶,岂不是让心爱的人难做?
其实……早就有过心理准备的。
把每一天当作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来过,小心地不去触及那些敏感的话题。
只希望能拖上一阵算一阵,就当做梦了,多做几分钟也算赚。
很努力地去忽略心里那个微小的声音,它说想无论什么困难都两个人去面对,它说想一直在一起。
像在骗别人,更像在骗自己,一骗就是好多年。
工作室的业绩持续上扬,先在是当地有了不小的名气,然后是那一年,在业内一炮打响。
事情开始的时候,季宣二十七岁,钟林二十九,他们突然跨省接到一个项目,委托人居然是B市有名的地产大佬。
该大佬在90年代初于海南炒房发迹,随后眼明手快地果断放弃那里改投中国最大的城市。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就在他撤资后没多久,海南泡沫地产一夜间突然崩溃,地产业顿时哀号遍野。
别人的失败往往能成就自己的成功,大佬靠着果断和精明,几次倒买倒卖,在B市建立起属于他的王国,再加上他为人风趣幽默,又懂得和媒体保持良好的关系,没几年,有财有名,已经可算得上是神州最成功的地产商人。
大佬找上钟林和季宣,说他想在郊区未来会通地铁的车站旁建个大型的购物楼。
这种做法虽然并不少见,但大佬选的地方让钟林沉吟——那里,真的有利可图吗?
何况大佬还有附加要求,即放弃小隔间的零碎铺位这种实在的风格,采取三个大卖场配套十个小型卖场的结构,目的是吸引国内和国际的大型超市以及连锁店的“入住”。
钟林不大懂商,季宣虽然自从建立工作室后将工作重心从设计转为了财会以及业务,但对于大佬接下去给他们分析的利益点,也是一头雾水。
两个人只能听着大佬侃山侃水,除了点头,别无他招。
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他们接了这一单。
虽然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大佬要找他们,找他们两个虽然干劲十足,想象无限,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有经验的新人。
大佬没给他们答复。
两年后,工程完毕,他们陪着大佬一起剪彩,一起上电视,一起被登入业内的当红期刊,评论家称他们为“最具活力和最有希望”的新星。
他们好象……红了。
当时高烈刚回国,知道这事比他自己得奖还高兴,三天两头打电话来祝贺。
花生也阴不阴阳不阳地发了邮件来道喜,附件里夹了几百M的健美帅哥照片,实在让季宣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