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你把最近那个案子的卷宗给他,那场谈判,让他代你去。”
“凭他!”女子睨了肖文一眼,恶意的笑了,快手抛过一个卷宗。
肖文没有伸手,任由卷宗掉落地面,再弯下腰拣拾。
还没直起身,听到大熊愣愣的问:“老大,谈判的对方是谁啊?”
不等朱程回答,女子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肖文随手翻开卷宗,白纸黑字中硬是有个名字如同活物,扑面而来。
“许乐天。”
13
许乐天?
肖文坐直身,眼睛从卷宗上移开,直接望向朱程。
朱程也正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和眼角都上斜,分不清是在笑,还是他独特的似笑非笑表情。
为什么是许乐天?
肖文想问,但他没有问出来。朱程这个人,他看不透。
在会议室所有人的注目下,肖文颔首,起立,不忘把椅子推回桌下。
他带着卷宗缓步从容的走了出去。
司机在楼下截住肖文,称朱程的吩咐,肖文此去是代表朱程集团,所以坐朱程的车。
肖文坐进三门林肯的后座,车平稳的驶出光线昏暗的停车场,当头天光罩下,雨声哗哗响起。
肖文转过头,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积少成多,汇成涓涓细流。
雨幕外的世界一遍空茫。
他其实讨厌雨天,因为雨天让他忆起一些伤心往事。
但他又忍不住要看雨,因为在那些往事的伤心背后,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与他现在要去见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肖文闭了闭眼,睁开,打开卷宗翻阅。
在C大后来的两年,加上朱程集团三年,肖文有五年未见许乐天。
突然上门,又是以朱程集团代表的名义,肖文没指望许乐天会欢天喜地的迎接,却无论如何没料到如此“热情”的欢迎方式。
“啪!”
第一声响时肖文刚猫腰下车,什么东西撞在窗玻璃上,弹落到他脚边。
肖文下意识的低头看,透明的雨点哗哗坠下,地面已有积水,水中有一颗金属状物。
他伸手去拣,这好象是——肖文骤然抬头,雨声仿佛背景声迅速退后,头顶上响起一阵阵噼哩啪啦,仿佛过年时热闹的爆竹——是弹头!
又有子弹射中车身,司机不敢绕过来,在另一边大声招呼他,肖文环视四周,“海天集团”后院停车场密密麻麻停着车,看不见人,子弹像是凭空冒出,消失在车阵中。
司机探出头,叫着肖文的名字,他应声回头,浑然不知一颗子弹飙飞而至,擦过他的右颊,射中旁边另一辆车的玻璃,那辆车明显及不上林肯,玻璃霎时粉碎成千万片,泼下来。
透明如雨水的玻璃碎片朝肖文当头洒落,他也不知道躲,呆呆的抬头看——
有人从身后扑上,肖文被压倒在雨地里,冰凉的积水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碎玻璃洒在面前,溅了不少在两人身上。
肖文开始还想挣扎,动了动,闻到熟悉的气味。
是他。
“你他妈不知道躲啊?白长了脑袋!”
肖文慢慢转头,压在他身上的人一张英俊的脸变了形,对他怒吼。
“许乐天……”
“叫屁!”
“许乐天……”肖文又道,流弹在两人头上飞来飞去,雨越下越大,他忽然有种世界末日的幻觉。
世界末日,只余他和他。
“……我的头好象破了。”
许乐天猛的跳起身,肖文趴在地上,雨水冲刷他的头部,头下的积水中浮着一缕缕殷红。
许乐天呆了数秒,忽然大吼:“都住手!我操,都他妈是聋子?老子说住手!”
枪声一瞬间嘎然而止,各个角落里徐徐探出人头,张望这边。
肖文坐起身,头很痛,他摸到一条大口子,血流不停。
许乐天“啪”的打开他乱摸的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硬把他提起来,拽着就朝内走。
许乐天直接把肖文拽进他的办公室,一路横冲直撞,踢飞几个碍事的手下去找医生。
他的手一直按住肖文的伤口止血,直到一位医生抖抖瑟瑟的被架进来。
医生忙着为肖文处理伤口,许乐天看了看满手的血,点了根烟,坐在一旁不耐烦的瞪着医生的背影,可怜的医生总觉得芒刺在背,额头不停冒冷汗。
“刚刚的枪战到底怎么回事?”
肖文问,医生一针扎进肉里,他抽了口冷气,咬紧牙不再吭声。
“闹着玩儿。”许乐天狠狠的抽了一大口烟,“我手下一群退伍兵,老头子成天念叨‘三天不练手生’,我弄了点空弹搞演习……谁知道你他妈突然跑来!”
说着说着又怒了,许乐天把还剩大半的烟摔到地上,一脚踩熄,绕到正面看肖文。医生突然看到他的脸,手一抖,肖文痛得全身打个寒颤。
许乐天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医生吓得往后退,缩着头生怕他打。
“许乐天!”肖文叫。
“我不打你。”许乐天看了眼伤口缝了一半,血流满面的肖文,忽然消了气,懒洋洋的道:“你继续。”
他松了手,医生又偷看了他好几眼,才走过来接着缝伤口,却总觉得右手不听使唤,定睛一看,手腕上已留下几个青黑的指印。
处理完伤口,医生结结巴巴的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提着药箱逃命似的飞奔出去,房门开了又合,房间内一时无声。
许乐天看了看肖文,肖文不知为何别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下着雨。
许乐天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入,缓缓吐出。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谁都不说话,似乎隔得很近,其实很远。
肖文张了张口,他想起他来的目的,他要代表朱程集团进行谈判,而他所图谋的事也需要许乐天的协助,为了避嫌,他们有五年未见,正好趁这次见面达成一致。
他张了口,喉咙却像发不出声音,于是又闭上。颈项仿佛僵硬,没法转回头。
许乐天抽完整支烟,扔掉烟头,房门正好打开,一名手下探头道:“天哥?”
许乐天忽然暴吼:“滚!”
肖文背对他震了震,手下“砰”一声拉上门,许乐天粗重的喘息着,闷声道:“你他妈到底来干什么?”
肖文又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为治伤摘下的眼镜,擦干水渍,戴上,回过头,注视许乐天。
“两件事。第一,朱程要我代他和你谈判,关于C市第二码头。以前你们都通过那里走私,双方相安无事。上星期你派人吃了朱程一批货,他问你怎样才肯吐出来。”
“第二,请你跟我合作,瓦解朱程集团。”
许乐天盯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燃着一支烟。
“为了那小妞,你是豁出去了。花了六年才得到朱程的信任,转头就把他卖了。”他抖了抖烟灰,“我以为你只想灭了丰二。”
“丰二的命,朱程的身家财产,朱程集团的每个人……”肖文不意外许乐天清楚他的动向,平静的道:“我都不会放过。”
“操!”许乐天重重靠住沙发背,腿跷到茶几上,面朝天花板吐出一大口烟。
“这几年你和朱程的生意各占胜场,朱程后头那位毕竟还在任上,他做明面上的生意顺风顺水,暗里的生意却放不开手脚。你正好相反,前两年在商场上的投资都赔了本,倒是暗处赚了不少。外面的人预测,按你们的发展趋势,朱程早晚要彻底洗白,你则完全走黑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甘心。”
肖文道:“一山不容二虎,这场对决免不了,你们都心知肚明。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许乐天皱眉,“废话多,老子不一直在帮你。”
肖文微笑,旋即敛了笑容,认真的道:“我知道。谢谢。”
他起身,又道:“我会再联络你,有事你可以打电话,知道我的号码?”
许乐天哼了一声。
肖文叹气:“真不知道C市有什么事你和朱程不知道。”
许乐天叼着烟睨他:“街口卖臭豆腐的二姐夫的表姨父的女儿的三姥爷是谁我就不知道。”
肖文愣住。
他在……说笑话?
好冷……
两人相对傻看半晌,许乐天转过头,含糊不清的说了句什么。
“什么?”
“老子问你头痛不痛!”
真废话,怎么可能不痛。肖文摸了摸伤口处的绷带,淡淡的道:“痛就痛吧,或许……是报应。”
他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许乐天一动不动的坐着,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嘴上的烟燃到尽头,一长截烟灰断落,火星闪了闪,熄灭。
他慢慢的摊开那只手,手心的血已干涸,他却清楚的记得那温热的湿濡,肌肤的触感,身上被雨淋湿了,只有胸前是干的,因为那里曾经紧紧贴住一个人。
五年……肖文五年没有见过他,而他每天都收到关于肖文的情报,巨细靡遗。每一天每一天,肖文就活在他身边,被他注视着,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
刚刚有一刹那,他以为他会死……
手开始颤抖,许乐天握紧拳,用另一只手掏出烟盒,又抖出一支烟。
14
朱程对许乐天的回应似乎并不意外,肖文面无表情的听完小昭的嘲笑,看着她细腰款摆,得意的扬长而去。
两个男人居然同时吁出口气。
肖文看向朱程,朱程挑起眉,似笑非笑。
倒像是他和朱程的初次会面,好不容易从大熊的咆哮中解脱,同时松了口气。
肖文微笑,很多时候他和朱程很相似,因此有种默契。他垂下眼眸,所以他能骗到朱程的信任。
“怎么伤的?”朱程指着头,肖文淡然道:“是我不小心。”
朱程也就不再问。
“不好办啊。”他摸了摸下巴,“小昭不肯带你,你又毫无经验……只有这样了。”
他起身,施施然朝总经理办公室行去,肖文落后两步跟着。
这幢大厦的十层至十三层属于朱程集团的产业,总经理办公室在十三楼,与会议室毗邻。
朱程绕过秘书室,直接推开总经理室的大门。
朱程的这间办公室肖文三年里来过无数次,自然熟悉无比,可是门打开,他还是习惯性的皱了皱眉。
地毯、书架、沙发,摊开的孙子兵法——总经理室简直就是朱程在C大那间教室的翻版。
朱程进了门,径自在沙发上坐下,肖文不用他招呼,也跟着坐下,扭头看那十二架丰富的藏书。他一直奇怪,朱程有这么多书,为什么每次都只见他在读《孙子兵法》。他不无恶意的想,该不会朱程也属拿书当摆设的恶俗人士之一。
回过头,朱程正全神贯注的沏茶,沸水冲进细瓷茶杯,细针般的茶叶在水中翻滚,缓缓舒展开来,茶香氤氲。
朱程递过茶杯,肖文轻声道谢,两人安静的闻着茶香,细细品茶。
喝完茶,有点相顾无言,肖文先打破沉默:“码头那批货,接下来该怎么办?”
朱程尚未回答,敲门声响起,他微微一笑,道:“进来。”
门开了,肖文转头,看到一个身高不满一米六,干瘦委琐的中年男人缩头缩脑的走进来。
肖文惊讶,忍不住看了眼若无其事的朱程。
“程哥。”那男人深深的对朱程鞠了一躬,老老实实的垂头站在两人面前,眼观鼻鼻观心。
“我来介绍一下。”朱程笑吟吟的对肖文道:“这位是小昭的得力下属,你叫鼠哥。”
肖文跟着叫了声,男人连忙摆手,诚惶诚恐的道:“当不起,当不起,叫我田鼠就好。”
“当得起。”朱程示意肖文起身,对男人道:“这是肖文,半个新人,我让他负责码头那批货,你帮帮他。”
田鼠恭恭敬敬的听完,又鞠了一躬,面对朱程慢慢的退到门边,才转身出去。
肖文看了看田鼠的背影,跟着走了几步,迟疑的顿住脚,回头看朱程。
朱程却没有看他,又冲了一杯茶,一边品茗一边翻开《孙子兵法》。
又是这样吗?什么都不交代,一句全权负责,让手下自己去揣摩,独立处理。
肖文扶了扶眼镜,掉头走出总经理室,带上门。
还是那句老话,朱程这个人,他看不透。
肖文走出门,田鼠正在门外等他,背影伛偻,愈发显得矮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肖文按了负一楼,电梯门合上,他就着锃亮的金属墙上的映像观察旁边的男人。
田鼠勾着头一声不吭,双手十指神经质的抓握,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干的角色。
肖文思量中,电梯到达,门“叮——”一声打开。
“肖小子!”大熊那颗大头突然冒出来,心有旁骛的肖文被他吓得倒退了一步,差点踩到身后的田鼠。
后腰某处被轻轻的抵住,一股大力涌来,肖文不由自主快步走出电梯,后仰的身体恢复平衡。
他迅速回头,正看到田鼠缓缓收回右手,屈起食指,明显刚才是用一根手指控制了他。
朱程的手下……果然不简单。肖文向田鼠微微颔首,算是道谢,田鼠龇牙笑了笑。
朱程和许乐天对峙多年,渐成平衡,肖文又看了看憨厚的笑着的大熊,许乐天虽说愿意帮他,但朱程的实力不容小觑,他必定会考虑再三。
有什么办法打破两人的平衡,逼许乐天不得不出手?
“肖小子,你的头怎么了?”大熊扳着他的头左看右看,肖文被他碰到伤口,痛得皱眉,忙道:“不小心撞到,不碍事。你找我?”
“对了。”大熊放开他,兴高采烈的道:“我早就知道你能干,程哥终于肯把你调上来了!走,咱们好好搓一顿,我请!”
肖文摇摇头:“改天吧,我现在有事。”
大熊顺着他眼光看到田鼠,“咦”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口气很差,肖文奇怪的来回看两人,田鼠的表情仍旧谦卑。
“熊哥,程哥要我带肖文去解决码头那批货……”
“肖文是你叫的?”大熊毫不客气的打断他:“我的兄弟你有什么资格叫名字?”
“再说了,我兄弟这么斯文,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程哥怎么可能要他跟你?你少拿了鸡毛当令箭,留心老子收拾你!”
田鼠住了口,头埋得更低,肖文打圆场:“确实是程哥吩咐的,我什么都不懂,当然要跟前辈好好学。熊哥你没事我们先走了——”
“不行!”大熊瞪了田鼠好几眼,又道:“就算是程哥吩咐的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肖文无奈,看田鼠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叹了口气,正想再说服大熊,大熊却回头冲着那辆林肯大叫:“丰二,晚点再吃饭,先帮我兄弟跑一趟!”
车门打开,丰二探出头望向这边。
肖文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那就麻烦二位了。”
朱程集团这辆三门林肯极宽敞,大熊和丰二这样两条大汉坐着也不觉拥挤,肖文坐在前座司机旁边,田鼠除了上车后告诉司机地址,一路上仍然不出一声。
车很快驶到南城,停在一条暗巷旁。
田鼠推开车门跳下车,肖文正想跟着下去,大熊一把抓住他。
“怎么?”
大熊板着脸,缓慢的摇头:“里面不干净,你不能去。”
不干净?肖文望着田鼠的背影没入巷中,疑惑的看大熊。
旁边的丰二“嘿嘿”笑,做了个极下流手势,道:“这条巷子是C市蛇虫鼠蚁的老窝,吸毒佬、最烂的**、被帮派踢出来的废物……所有渣子都聚在这里,像你这样的小白脸要是进去,绝对连骨头都剩不下!”
肖文盯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镜,淡淡的道:“是吗?”
大熊严肃的道:“你别不信,白天还好,晚上我都不敢进去。田鼠不怕,因为那王八蛋就是个吸毒佬,本来就扔进去的杂碎!”
肖文心中一动,田鼠的样子浮现眼前,果然十足瘾君子。
三人在车中呆坐了约一个钟头,大熊和丰二不耐烦,不知从哪儿摸出副牌吆五喝六的玩起来。
肖文一直望着巷口,终于见到田鼠瘦小枯干的身影。
他推开车门,几步迎上去。
走到近处,看到田鼠左脸似有血迹,再看,稀疏的头发中露出的左耳鲜血淋漓。
“鼠哥,你受伤了。”
田鼠闻声抬头,似乎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了,快走!”拽了肖文急步走向车子,堪堪到了车边,田鼠回头看了一眼,暗巷口露出数条影子,却始终未见人。他松了口气,放开肖文,却见肖文衬衣袖口上留下自己五个鲜血手印,慌忙擦拭,越擦血渍越花,急的口中不停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的错,我一定赔您,我赔您三件,不,十件……”
“没关系。”肖文道,他解开袖扣,将袖子挽起来,微笑道:“眼不见为净。”
田鼠定定的看他,张了张口,又失了声。
“倒是鼠哥你的伤要赶快处理。”
肖文细看田鼠的左耳,耳廓上几乎缺了一块,那痕迹……像咬痕。
他不动声色,扯了田鼠坐进车,对司机道:“到最近的医院。”
后座大熊和丰二斗牌正欢,司机应了,起动林肯。
“不用了。”田鼠醒过神,抬起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掩住耳朵,“我查到那批货在哪里。”
“我们去许乐天的仓库。”
15
在肖文的坚持下,一行人还是先到附近医院,处理完田鼠的伤口,已接近黄昏。
大熊和丰二的脸色很不好看,不好发肖文脾气,一路上找碴对田鼠冷嘲热讽,田鼠埋着头一动不动坐着,只偶尔摸摸包扎整齐的左耳,一声未吭。
林肯车在半途换过,因为目标太明显,四人换乘一辆货车,由田鼠开车。
两个小时后,车子渐渐由市中心驶到城乡结合部,地势坎坷,货车颠簸的厉害,肖文咬牙忍住翻腾的胃酸,总算没有吐出来。
货车停在一处小山丘前,四人下了车,登上丘顶。天已经黑透了,就着淡淡星光,田鼠指点道:“那边是八三三厂的货仓,许乐天见不得光的走私货都藏在里面。”
肖文吸了口气,平复下呕吐感,听得大熊惊讶的道:“许乐天还真他妈本事,居然跟八三三厂搭上线!”
丰二则道:“田鼠,你哪儿来的消息,可不可靠?八三三厂可惹不起啊。”
肖文顺着田鼠所指望向不远处占地辽阔的厂区,扶了扶眼镜。
C市人都知道“八三三”只是个代号,而这类以代号作为厂名的工厂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军工厂。
田鼠舔了舔嘴唇,低声道:“消息可靠的。许乐天的货在东二厂区六号仓库。如果不信,东二厂值夜班的保安我认识,晚点我们偷进去看看,认准了再找人搬货。”
“不用了。”肖文温言道:“我相信你。”
田鼠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嗫嚅道:“那我、我去找人……”
大熊哼了一声,回转身,大掌拍到丰二肩上,喝道:“打电话叫兄弟们来搬货!”
丰二被他拍得差点向前栽倒,瞪了大熊好几眼,终究不敢还手,骂骂咧咧的掏出砖头大哥大。
“不能叫人!”田鼠急道:“要是被认出来不得了!”
“我操你妈!”丰二正没好气,怒火全泄到他身上:“不叫自己人难道靠你从窝里拉出来的杂碎?你他妈给我滚远点,老子看你就有气,**养的吸毒佬,有什么资格跟程哥!”
他一脚踹向田鼠,田鼠被他骂得脸青唇白,竟不知道躲。
肖文横身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大熊狠拽了丰二一把,这一脚险险从肖文腰间擦过,没伤及皮肉。
丰二愣了下,正好电话接通,背转身讲电话。
大熊似乎也有点生肖文的气,也不问他伤到没有,独个儿到另一边生闷气。
田鼠还想阻止丰二打电话,肖文伸手按住他的肩头。
田鼠疑惑的看他,肖文摇了摇头,拍了拍衣服上丰二那一脚留下的泥印,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又等了三个小时,肖文看表,九点二十二分,远处传来行车声。
一辆货车驶到近处,后车厢打开,跳下十来条大汉,朝大熊和丰二迎上去,参差不齐的叫着“熊哥”“丰哥”。
大熊只答应了,丰二神奇活现的训话一通,末了道:“大家都上车,今天这功劳人人都有份!”
一群人小声欢呼,分成两拨上了两辆货车,前车仍由田鼠驾驶,丰二驾驶后者,两辆货车在夜色掩映下发动起来,驶向八三三厂东边第二厂区侧门。
出乎意料,侧门处守卫并不森严,门也只是普通的铁栅栏,一左一右站了个拿枪的保卫,身穿类似军服的保安服。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正处于能放不能收的初级发展期,称得上群魔乱舞的时代。但国家机器的威严毕竟有其震慑力。正如许乐天深信八三三厂的安全保障,八三三厂本身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胆大包天直接捋虎须。
肖文坐在田鼠身旁,货车驶到侧门,田鼠跟守门的保安交涉两句,说要找保卫处长。一名保安回身进去,不久又带了个人出来,
田鼠大方的散烟给三人,哄得三人眉开眼笑,趁两个保安不注意,偷偷塞给保卫处长一小包白色粉沫,保卫处长一瞬间出现感激涕零的表情,飞快收了起来。
田鼠做了这一切,有点犹豫的转头瞥了肖文一眼,肖文看在眼里,却直视前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田鼠回过头,又跟保卫处长扯了两句,保卫处长诺诺称是,很快命令保安打开门,放两辆车进去。
田鼠又散了一轮烟,保安处长也上车,两辆货车在他的指点下驶进厂区,直奔仓库。
八三三厂由东一东二,西一西二,南一南二,北一北二八个厂区构成,厂区之间又有间隔,其中标号一的厂区为生产和储存成品,标号二的厂区主要生产和储存相对较不重要的半成品或是附属零件,可能这也是东二厂区守卫松懈的原因之一吧。
饶是如此,两辆货车行驶途中也遭到四处流动保安哨的巡查,都被保卫处长敷衍了过去。
十来分钟后,货车到达东北角的仓库,保卫处长示意停车,他先下车,带了田鼠去与仓管队交涉。
仓管队总共十个人,看管一至七号仓库,看见陌生人立即面露警惕。好在他们并不知道仓库里具体装的什么,肖文等人也料到许乐天就算丢了货也不敢声张,把走私货藏到军工厂这个行为就是大罪。
田鼠又散了一圈烟,保卫处长信口开河,称田鼠等人是执行秘密任务的,连夜拉走一批急需的材料。
田鼠的豪爽很得人心,仓管队长点了头,一名仓管员掏出钥匙,带领保卫处长和田鼠到六号仓库前。
仓库门打开,田鼠一溜烟跑回来,驾驶货车驶近,跳下车,仓管员已开了,硕大的仓库一览无余。
除了大熊留守,所有人都下了车。肖文为了掩饰身份,换了田鼠提供的一件军服,头上大沿帽压得低低的,举步走进仓库。
不愧是大厂的仓库,高足有十五六米,一千平方米以上的面积,货物分区域整齐的堆放着。
仓管员驾了辆搬运车过来,保卫处长留在门口,田鼠、肖文、丰二都上了车,十来个“搬运”跟在车后。车子在各式各样的货物间行驶了数分钟,停在一堆标注有“危险”红字和“S”黑字的木箱旁。
“最近几天入仓的只有这批。”仓管员道:“要搬快点。”
话刚说完,丰二一拳砸在他脑后,他趔趄了两步,惊讶的回头,丰二的刀子已经捅进他的胸口。
血溅了出来,站在丰二侧方的肖文身上沾了几滴,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人在他眼前死去,眼也不眨。
田鼠全身都在颤抖,颤抖着道:“你、你怎么能……”
丰二不耐烦的横他一眼,在尸体上擦拭刀刃上的血,道:“这群仓管见过老子的样子,当然不能留活口,还有外面那个保卫处长,出去再收拾他。”
他转头吆喝道:“都愣着干嘛,开箱验货,搬呀!”
一帮手下这才乱哄哄的撬开箱盖,确认是被许乐天抢走那批货,开始动作利落的搬运出去。
田鼠还想发言,都被肖文制止,丰二打量了肖文好几眼,道:“兄弟,不错嘛,看到死人也不怕,果然是程哥的手下,不是普通的小白脸啊。”
肖文望着倒地的尸体,没出声。
“不过……”隔了一会儿,丰二看着众人搬货,无聊的点了支烟,又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肖文呼吸一滞,缓慢的回过头,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丰二没看他,吸着烟,漫不经心的玩着手里的杀人刀。
肖文轻声道:“这里是仓库,不能抽烟。”
丰二用眼角睨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烟,故意喷到肖文脸上。
肖文眉都不皱,田鼠飞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丰二,低下头。
货物很快搬完,丰二看了看四周其他货物,自言自语:“他妈的许乐天东西不少,不拿白不拿……”
肖文道:“我们只有两辆车。”
丰二顿时语塞,转过头,白了肖文一眼,丢掉嘴上的烟,狠狠一脚踩熄。跳上搬运车,也不招呼肖文,自己朝外开去。
搬运车消失在一排货物拐弯,田鼠追过转角,发现肖文没跟上,回过头,却见他正蹲在地上,拣起丰二的烟。
肖文拣起那还剩半截的烟,走到一堆标明“易燃易爆”的货物前,将烟头朝天,烟屁股塞进货物包装的间隙。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田鼠想不通肖文不抽烟为什么要随身带火柴——,抽出数十根火柴,同样头上脚下插在烟头周围,再把火柴头抵住烟身,像一个奇怪的支架。
最后,肖文划着一根火柴,重新点燃熄灭的烟头。
田鼠呆站在那里,直到肖文匆匆忙忙的赶上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两人急步出了仓库。
丰二等人早把货物装车,肖文环视四周,没有见到一个仓管队员。
保卫处长在车里等着,两人走向货车,田鼠忽然低声道:“我妈是**,疯了好些年,我的耳朵就是她咬的……我生下来就有毒瘾,周身的病,不知道为什么能活到今天,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他抬头看肖文:“兄弟,你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