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弄不懂阿孝,尽管我比谁都喜欢他。
阿孝叫我摊开地图,自己继续开着车。
我们途中经过一家速食店,下来吃了晚餐,阿孝说他吃不下,叫我买自己的就好。但我还是替他叫了一份炸鸡,速食店里也有电视,我看见电视里一切又是那个子弑母的新闻,媒体似乎为此沸腾起来。
以往看到这种新闻时,我总以为那是离我很远的东西,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群我永远不会认识的人发生的事。我也会和速食店里的人一样,笑着、骂着,事不关己的议论着。而现在看着那些人们,我竟不知为何,强烈地羡慕起他们来。
我把炸鸡包回车上,发现阿孝表情变得凝重,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才发现他压低着身子,透过後照镜往对向车道的方向窥视着。
“怎麽……回事?”
我也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压低声音问。阿孝神色严肃,
“有条子。”他歪了歪嘴说。
“警察?哪里?”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阿孝用力打了我一下肩膀,我才连忙噤声。我屏住了呼吸,往速食店那头一看,果然看到一台亮着灯的警车,就停在距离我们十公尺不到的後方,有个警察就站在车门旁,用笔点着手上的PDA。
“是……来找……我们的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被警察逮住,关进监狱的画面,忽然无比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我克制不住指尖的抖动,只好用左手握住右手。
“应该不是,普通的条子而已,就是抓超速的那种。妈的,吓死人了。”
我顺着阿孝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还有另一个警察蹲在草丛里,身前架着测速照相机。速食店附近有个连续弯道,不少人会在这里违规超速,我想他们应该是趁着春节在拼业绩而已。弄清这点之後,我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走吧,别待太久。”
欢迎回家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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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孝越过我关上车门,他的表情仍然没有放松。他放下手煞车,正要踩动油门,後照镜里却看到那个交警竟朝我们走过来。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阿孝一眼,阿孝也紧张起来,冷汗从他额上滴落。是认出阿孝了吗?我的脑海浮现在休息站看到的新闻。不肖子,杀母凶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个警察出声喊了什麽,似乎在叫住我们。阿孝一手握住排档,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就这样冒险开走,但交警已经来到车门边,还伸手对我们挥着。阿孝微一咬牙,就要踩动油门,交警的声音却传到我耳里:
“等等,那位小姐!”
我一愣,半晌才发觉他是在叫我。我呆呆地回过头去,和交警四目交投,
“请问……是在叫吗?”
我怯怯地问。那交警看到我的脸,露出讶异的目光,随即满怀歉意地说:“啊……不好意思,你头发长长的,人又瘦,我还以为你是女的呢。抱歉抱歉,这位先生。”
我留了一头散乱及肩的头发,还染成褐色,加上身材娇小,在路上的确经常被人认错。我看见一旁的阿孝别开了头,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勉强接口:
“是……有什麽事吗?”我问。
“你东西掉了,这个是你的吧?”交警举起一个纸盒,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惊觉是那盒ok蹦,刚塞在口袋里,可能是买午餐时太过匆忙,竟然掉了而不自知。我赶忙摇开车窗,从交警口中接过:
“谢、谢谢你。”我结巴地说。
“不客气。两个年轻人要去哪里啊?是去玩吗?”
交警笑着问,阿孝暗地里捏了我大腿一把,我颤了一下:
“啊……这个,是去山上。”
“去登山啊,真好,我年轻的时候,是登山社的呢,常常四点起床,和同伴一起去看日出。好好玩啊,这年纪是最能享受人生的时期罗!还有记得别再掉东西了。”
交警笑着向我们招招手,就转身回同事身边去了。我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像死了一回似的,直到交警转过身去,都还瘫软着使不出力气。
阿孝很快发动了车,车子像流星一样往路的那端驶去,很快警车就看不见了。我清楚感受到车内的气氛顿时一松,刚才那一着,我和阿孝都像从生到死经过了一遭。
我脑海里反覆着交警的话:好好玩啊,这年纪是最能享受人生的时期。
我开了昏黄的座前灯,替阿孝看着地图。天空这两日一直是阴的,视线越发不良,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地方,直到阿孝开口:
“小蒙,帮我找个叫水生镇的地方。”
“水生镇……?”我一呆,阿孝一面操控着方向盘,一面又说:“找不到的话,就找一个……干,叫什麽来着?七里路还是八里路的……”
我越听越一头雾水,看着阿孝往山路里开:“八里路……?为什麽……要去哪里?不是要去海边吗?”
阿孝看了我一眼,似乎很不想解释。
“我得先去找一个朋友。”半晌他说。
“朋友?什麽朋友?”
我一阵错愕,我知道阿孝兄弟很多,朋友也很多,从我们还在学校的时代开始,阿孝就是那会自然吸引和他志同道合夥伴的那种人。他在学校是有名的恶霸,出了校门,更是带头闹事的那种人。只要想到要干什麽好玩的事,就一定少不了阿孝。
“以前在货行的兄弟,和我很好。”
阿孝顿了一下,“他後来去念书了,就退出我们那伙,後来听说在他家乡的学校当老师。我哪知道,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他稍嫌粗暴地说。我更困惑了:
“可是阿孝,现在……现在我们不是应该……去海边?我是说……现在……现在可能有警察在追你,而且……而且我们的钱也……”
我看着排档下放的几张钞票,不过应付几顿午餐、几张地图,就已经所剩无几了。一张钞票被捏得皱皱的,我忽然想到,这就是阿孝不惜和王阿姨起冲突要来的东西,现在看起来,竟廉价至斯。
阿孝抿了抿唇。“我想见他。”他简短地说。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心平静气地说话,心平静气到令我害怕的地步。
“可是……一定非得现在不可吗?我是说……阿孝,你那朋友……”
“妈的,我们上过床可以吧!”
他忽然不耐烦地大叫。我吓了一跳,往助手席缩了一下,好在阿孝只吼了一声,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又抿住了唇。
“……以前在货行时,就是国中那时候,他是货行老板的侄子,比我大两三岁。那时候不知怎他妈的就看对了眼,就这样了。”
阿孝打过不少零工,除了阿豹老板的冰果室,他也常到货行或是地下赌场之类的地方厮混。我也知道他某方面的战绩惊人,就算跟我好上了之後,这点也没有改变。
“後来他考上了大学,娘的,真优秀不是吗?我们的事情被他老子知道了,气得把阿猫给打了一顿,把他送到宿舍去不准他回来,他之後就和我切了。”
我听着阿孝的语气,那个人似乎叫“阿猫”,就算是绰号,我也从来没有听过。
而我忽然想到,那时候阿孝正好十六岁,就是那一年,他忽然到我家来,把我拖去冰果室喝了一整夜的酒,之後在厕所的角落第一次上了我。我想那应该不是巧合。
我什麽话也没说,阿孝也没有再说什麽。或许是因为渐渐入夜,车子也越往高处开的缘故,气温越来越低,空气中散布着令人冻结的气息,我缩在角落发着抖。
阿孝看了我一眼,把他的外套扯下来往我肩膀一丢。我没有接住,任由他滑落地上。
公路像是无止尽似的,阿孝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水生镇的位置,本来以为差不多该到了,但直到公路走到尽头,还不见那条路的指标。车子的油箱却已过了安全线。他本来是我爸的中古车,耗油很凶,老爸一直嚷着应该换车了,但总是拿不出钱来。
我蓦地想起了我的家人,赶紧咬紧了下唇。
周遭的路灯稀少,远离公路之後,这附近的住家越来越少,那个镇看地图离大路不远,实际上似乎要翻过一座山。举目所及不要说商店,连公共设施都很少见,更别说加油站了。
油箱逐渐见底,阿孝的焦躁也到了顶点。我看见汗不住从他额上淌下,他点了最後一根菸,一边用指节敲着方向盘,一边紧盯着油箱的红灯。我一声也不敢吭,在闷煞人的死寂中等着最後的宣判。
车子开过一座小湖时,终於用尽了最後一滴油,完全停了下来。
“操你妈的混帐东西!”
阿孝狂踩了几下油门,车子还是不为所动。他往喇叭重重地拍了一掌。喇叭发出长长的一声“噗——”,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空茫。
车子就这样停在路中央,我想着是不是该把车推到路边,至少不会挡路,虽然这时候路上几乎没什麽车了。但不知为何只觉得全身乏力,一种无边无际的无力感袭卷了我,要说刚开始逃亡时是震惊、是恐惧,现在就是茫然。我忽然觉得怎麽样都无所谓了。
阿孝似乎也差不多,他坐直在驾驶席上,额发垂在方向盘上喘息不已。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阿孝的声音。
“小蒙。”
他和我一样,静静地靠回椅背上,用手遮着眼睛。
我没有吭声,他就忽然闷闷地接口:
“……小蒙,如果我死了,你会怎麽样?”
我被他这个问题刺了一下,先是怔然,随即想到了原因,我的眼眶涨热,眼角酸酸的好难过,不知道是不是看了一夜地图的缘故。
阿孝大概见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又开口。
“我应该会被判死刑吧?像电视剧那样,被抓去菜市场剁头,哈。”
“阿孝……”我终於忍不住开口。
“既然这样,在我死之前,带你一起走好了。”
阿孝忽然语出惊人。我感觉他整个人压上来,在黑暗中捧住我的脸。我深吸了口气,感觉有什麽冰凉的东西按上我的脖子,
“就这样吧!小蒙,一刀下去很快的,呐,小蒙,你很喜欢我不是吗?那就陪我去死吧,怎麽样,你会怕吗?”
欢迎回家 五
发文时间: 3/21 2010 更新时间
“就这样吧!小蒙,一刀下去很快的,呐,小蒙,你很喜欢我不是吗?那就陪我去死吧,怎麽样,你会怕吗?”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浅浅地呼吸着,阿孝紧抓着我的下颚,我无法移开视线,只能透过窗外的微光,直视阿孝黑暗中嗜血的瞳孔。“会被杀死”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本能地想挣扎,但阿孝像是疯了一般,我一动手,他就整个人压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浑身僵硬,血液像在血管里凝结住了般,只能喘息着**起来:“阿、阿孝……”
阿孝没有松手,只是刀尖换成了他的指尖,他用食指划过我的脖颈,像在描摹那里的血流:
“老妈……那女人也是像这样,怕得要死。我抓住她的时候……我用电线勒住她的时候,她的气焰忽然全不见了。小蒙,她跟我求饶,求我放过她,我们吵了这麽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对我说话。”
我不敢吭声,害怕触动他的情绪。但他的视线已不在我身上,移向车外稀薄的月光:
“小蒙,人都是怕死的,对吗?一但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什麽都做得出来了。”
我一句也没有答,直到阿孝主动放开我的脖子,回到他的位置上後,我还是一根手指也不敢动。过了很久,驾驶席上传来打呼声,我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止住颤抖。我有股冲动想要开门逃走,我应该丢下阿孝,等到被逼到走投无路时,他说不定真的会杀了我。我应该逃跑,我应该离开他,离得远远的。
但最终我只是开门走到外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便爬回车上继续研究起地图来。
四周寂无人声,还要往前约十公里左右,才能走到有商店的小镇。如果是这点距离的话,即使没有汽油,我和阿孝应该可以推得到。
我想到了那个叫阿猫的人。阿孝不惜在这种紧要关头耗尽车油,也要见那个人的原因,我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明白。
我知道阿孝虽然表面强硬,现在他的心里,其实比我还不安,被人追着压力把他压垮了,那是一种无形的、令人崩溃的力量。不止现在,或许从我们离开学校,离开大人口中所谓“正路”开始,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和阿孝。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改变,至少不能让阿孝分担我的不安,我这样昏昏欲睡地想着。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有车灯靠近我们的车。
“阿孝。”我吃了一惊,白天速食店的惊魂又一次袭上我脑海。我忙推了推睡得正酣的阿孝:“阿孝……阿孝!快醒醒……有人……”
我低声惊呼,阿孝似乎真的累极,只揉了揉太阳穴,看见逼近的刺眼车灯,好像还不大反应得过来:“唔……?”他视线往我移动过来,看见我贴满OK蹦的脸,像是忽然惊觉什麽似地,蓦地跳了起来。
“谁?”他警觉地问。车子在距离我们两公尺前停了下来,似乎有什麽人下了车。
我看见阿孝在後座摸索了一下,抽出一根旧的防撞杆来,那是从车子上拆下来的,一次老爸车祸後,再也没装上去过。我家的车就像我们家一样,总是零零落落的。
那个人走进阿孝的驾驶席。我和阿孝都不太敢呼吸,静静看着黑暗中逼近的暗影,我一动也不敢动,像尊雕像般僵直,直到那个人用指节扣了车窗。
“喂,里面有人没有?”我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阿孝把防撞杆藏在助手席和驾驶席间,“什麽人?你是谁?”他试探地问。
阿孝把防撞杆藏在助手席和驾驶席间,“什麽人?你是谁?”他试探地问。
“呼哈,有人嘛!干嘛不开车灯啊小伙子,这样子停在路中间很危险耶!怎麽啦,是抛锚了?还是没油了?喂,你开一下车窗啦,听到我说话没?”
我往车灯的方向一看,才发现停下来的是辆发财车,上面似乎载着一点货物,车龄看起来很古,而且经常往返山里的样子,车轮上都是厚厚的泥巴。但怎麽看都不像警察。
阿孝仍然不敢大意,他握防撞杆的手略松了一松,犹豫了一下,才摇下半片车窗。
“要干什麽?”阿孝冷冷地问。他开了车里的灯,我才看清车窗外站的人,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大叔,看起来挺工人的模样,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毛巾,
“你们是没油了喔?干嘛不开灯停在路边?”大叔问。
我生怕他认出阿孝的脸,毕竟今天看了几次电视,媒体都放出阿孝的照片了,阿孝的脸从国中到现在都没什麽变,如果有人看了新闻,因而指认出来也是可能的事。
“就没油了又怎样?关你屁事?”
阿孝似乎也想到同样的事情,摆出凶狠的态度,想吓退那个大叔。但那个大叔只愣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
“偶知道啦,这附近的加油站太少,很多人要到山上去的,都在这里没油了。偶遇过好几次了,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年轻小伙子。”
他好像丝毫没注意到阿孝阴狠的眼神:“我刚好载货完要回家啦,你们要上山去的话,偶载你们一程好啦!这车就留在这里,明天早上再下来拖他也不迟。”
阿孝没讲话,我知道他的心意,深怕他对这个热心的大叔发脾气,就抢在前面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我们……我们不想离开我们的车。”我一面说,一面遮挡着阿孝,避免货车大叔看清阿孝的脸。
大叔愣了一下,他又摸了摸头:“这样啊,要不然这样吧?其实我家就在前面啦,我开了一家小的民营加油站。我的货车可以拖一台小车,帮你们把车拖过去,你们两个年轻人仔我车上挤一挤,到加油站再放你们下来,你们加了油好上山,怎麽样?”
阿孝一时沉默没有答话。大叔似乎误会了我们的反应,又大声笑起来:
“不会收你们的钱啦,偶不是什麽骗子,不会敲诈你们啦!免钱免钱。”
“阿孝……”我扯住阿孝的袖子。
阿孝似乎知道我的意思,把我推回椅上,半晌才点了点头。
“好,你载我们去。”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谢谢。”
大叔把货车上的挂勾放下来,勾出车子的前板,把车子拖吊起来。他对老爸的破车不住摇头,还劝说了我们一阵子,说是这麽老的车不该再上路了。
我们挤上货车助手席,一路上大叔一直跟我们聊天,大多数都是介绍这个镇,还有路边这个小湖的历史等等,还问了我们的关系、到这里要做什麽之类的。我看他似乎没有认出阿孝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敢松懈,只胡乱答说我们是开车兜风。
从头到尾阿孝都抿紧着唇,用帽子压低挡着前额,一句话也没开口。我看他的脸,他似乎在盘算什麽,眼神若有所思。
越过小湖之後,果然看见一盏小小的店灯,原来根本不是什麽加油站,而是一间货柜屋改造的杂货店。我知道在一些山里,有些杂货店会私下兼卖汽油。
但杂货店铁门深锁,大叔要我们等一下,自己下了车,去拉旁边杂货店的铁门。
阿孝和我留在车上,这时阿孝却忽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贴在他身边。我正发愣,指尖忽然滑过一个冰凉的东西,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蝴蝶小刀。
“拿着。”
他低声说。我大惊之色,本能地想推回去。但阿孝很坚决,他瞪着我的眼睛,把刀柄硬是塞到我手里:
“阿孝,你到底……”
“妈的,我叫你拿着就拿着,待会说不定会用到。”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便自己开了货车车门,跳了下去。
这时大叔走回来招呼我们,我看见铁卷门升上了一个人的高度,里头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我们一半年纪,她一看见那位大叔,就揉揉眼睛叫了声“爸爸”,和大叔拥抱了一下,然後抬起头来看着我们。
“嗨,小橘子,拍谢吵醒你,这里有两个哥哥有急事想上山,没了汽油,所以爸爸带他们回来加加油,你也来帮忙一下怎麽样?”
我看着这对父女叙话。女孩子似乎少见外人,看见我们朝杂货店走来,就一直扯着大叔的衣摆往後缩,大叔就大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一脸慈父的样子。
就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为什麽偏偏让我们遇上这样的人?
大叔看我冷得发抖,还从杂货店里拿了张毯子,说是多出来的,要我带在路上。
“上山冷,这一带入夜都是这样。你这孩子看起来底气不足,带着别感冒。”他说。
大叔提了一桶汽油出来,阿孝帮着把拖吊的车卸下来,研究怎麽转开油箱盖。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一旁,看着父亲帮我们加油。
我裹起大叔给我的毛毯,身体总算温暖了点,连日的疲劳袭上来,顿时就有些昏昏欲睡。我看着大叔微显稀疏的後脑杓,忽然有种即视感,彷佛我化作了那个女孩子,而埋头在油箱里的不是杂货店老板,而是我老爸。
我很怕想起自己的家人,打从陪着阿孝辍学那刻开始,我就避免想起我还有个家。
比起阿孝,我的家可以说是平凡至极。
我老爸老妈都健在,不是什麽单亲家庭,老爸他在汽车出口商上班,算得上是正经工作。。老妈是个尽职的家庭主妇,工作之馀还兼职超商服务员,能干得很。我还有一个姊姊、一个只大我一岁的哥哥,姊姊五专毕业後就嫁了人,哥哥现在爸爸的公司上班。
我的家庭没有丝毫缺陷。平心而论,老爸老妈也都是尽职的双亲,虽然传统了点,我小时候全家也还去过几次家族旅行。
也正因为如此,我会“变坏”似乎更来得毫无理由。至今我的老妈一直相信,我会变成这样,全是一时鬼迷心窍,加上年轻不懂事,才会被阿孝拐去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她从来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上了阿孝。
我的兄姊和老妈一鼻孔出气。他们总相信有一天我会回心转意,会从“坏孩子”的身边回来,回到他们温暖的家。
真正令我感到愧疚的对象,却是我老爸。
我从小就不怎麽起眼,还在学校的那段日子,我是阿孝的附属品,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也乐於这样的定位。在家里的时候,尽管我是么子,大概是我总是静静的、从不表达什麽意见,家人也就自然忽视了我的存在。
但老爸总是试着引起我的注意。我一个人窝在房里时,他会主动找我搭话,问我学校过得好不好、考试有没有问题等等,知道我和阿孝交好,他甚至会问阿孝的近况。
假日的时候,他会带我去河堤的空地上打棒球。 说是棒球,其实也只是互相接对方的传球而已。玩球时他会和我哈拉,问我学校里哪个妹最正、最近的篮赛哪队又赢了之类,总之都是些“男人的话题”。
现在回想起来,老爸似乎一直试图为我做些什麽。他想扮演一位好父亲,也努力去做了。
可惜的是,他从来不真正了解过我。
他不知道我压根儿不想聊什麽“男人的话题”。他不知道我痛恨运动,也不可能加入球队,那个只会让我在放球的仓库里被轮奸的地方。
他不知道,我不喜欢正妹,可以的话我甚至想自己变成正妹,让像阿孝那样的男人更轻易的爱上我。
这不是他的错,他会是个好父亲的。如果他有一个好儿子的话。
碰,一声巨响惊醒了我。
我从虚幻的场景中醒觉,就听到一声长长的尖叫声,是那个女孩子。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一片血红色,杂货店老板抚着额头,就倒在一片血渍里。
站在他身前的是阿孝,他手上握着那根用来拉铁卷门的铁条。
“阿孝?”我惊慌失措,阿孝神情阴狠,我瞥了一眼油箱盖,油似乎已经加好了,地上还淌着一些漏出来的汽油。铁条上沾着血迹,刚刚那记多半是阿孝下的手。
“阿孝?怎麽回事……?你为什麽……”
我反应不过来,老板倒在地上**,似乎这一击不轻。我本能地想扶他起来,就被阿孝喝住了:“干,小蒙,还不快点!”
“快……快点什麽?”
我完全懵了,老板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最终只能靠着墙坐倒。我想阿孝一定是一加完油就袭击了老板,现在他的铁条对着他,他一定也不敢动:
“不准动!你想再吃一记是不是?小蒙,去呀!快进去!”
“进去做……做什麽?”我仍旧在呆滞中,但大概是太习惯服从阿孝的命令,我的脚已经先动了,我钻进了铁卷门,就听到阿孝大喊:
“到柜台搜搜,这种杂货店,柜台一定有放钱!妈的快点搜,没时间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孝是要抢劫。他在下车前就打定这样的主意,所以才会塞给我那把蝴蝶刀。我全身发抖,手碰到口袋里冰凉的凶器,浑身动弹不得。
阿孝大概嫌我磨磨蹭蹭的,在外头“啧”了一声,抓着铁棍就打算冲进来。这时候老板却忽然动了,他大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了阿孝的腰,像是要曳倒他那样。
阿孝用力扭动身体,把年纪不轻的老板摔到一边,他大声骂了句脏话,举起铁条来对准老板的腰就是一记。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小女孩也尖叫起来。
但阿孝完全不为所动,他是狠惯的人,老板腰上被打一记,疼得连声音都没了。但阿孝还不放过他,他踢了老板一脚,把他踢出铁卷门外,又走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一记铁棒就往他的脑袋砸去。
好在老板往旁边避了避,这一记就打在他肩膀上,老板终於惨叫出声,我脸色苍白,但阿孝已回头对我大吼:
“愣在那里做什麽?快翻啊!”
欢迎回家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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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在那里做什麽?快翻啊!”
我被他吼得六神无主,只能奔到柜台旁,开始翻箱倒柜。
柜台上都是帐簿一类的东西,还有老板的全家福照,年轻一些的老板挽着一名女性,小女孩就站在他们中间,笑得既腼腆又幸福。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用发抖的手拉开一个个抽屉。
但找了半天,都是一些计帐用的杂物,唯一像钱箱的东西是空的,只有几个铜板。
“阿……阿孝!我……我找不到……”
阿孝手上还拿着铁棍,闻言低吼了一声,大步翻进柜台,他的动作粗暴,额上全是浮出的筋。他用力拉开一个个抽屉,直到它们全洒在地上,他用脚播着那些杂物,确认没有他要的钞票,铁棍重重地在桌上一敲,又翻身跳了出去。
“钱放在哪里?”
老板看起来被揍得不轻,半躺在地上昏昏沉沉,“你把钱放哪里?一定有钱的,给我交出来!”老板不知道是硬气还是无法思考,瞪大了眼睛没有说话。阿孝等得不耐烦了,对着我叫道:
“小蒙,刀子拿过来。”
我被他叫得一吓,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在裤袋里摸索。摸到的时候手抖个不停,蝴蝶刀还掉到地上,弯身捡起来前就被阿孝用脚一扫,扫到了另一只手里。阿孝把刀刃打开,抵在老板的喉咙上:
“你给不给?”他喘着粗息问。老板似乎也六神无主,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很少有不懵的,他的手在颤抖,眼角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